凤天含笑,慢步走来。
穆然下意识地将藏在袖口的短刀握紧了些。
凤天却于软榻不远处的椅子里坐了,笑看一眼她的袖口,道:“凡阶假圆满,是比十年前精进了些,只是那柄短刃于我无碍,还是收了吧。”
穆然一愣,不是为了凤天看穿她袖口藏刀,而是因为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修为。这些年来,她有墨玉珠串在身,林管事从来都没发现她的修为,甚至她有时来前院彩场斗兽,那些贵客里也不乏上仙,没有一人能够看透她的修为。为何凤天就能够?莫非真仙期与上仙期的差别就这么大?仙阶巅峰高手的神识都这般清明?
诸多疑问在穆然心头掠过,却被她暂且压下,只道:“这是我这些年来在坊里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有利刃防身总是叫人安心些,这世上修仙之人也常来坊里寻欢作乐,世间仙道如此,实在令人失望。”
穆然边说边抬眸看了眼凤天,眼里意味难明。当年只是一面之缘,凤天竟然还记得她,这倒让她有些意外,但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没逃走,还是自她进门那刻才认出她来的,她不得而知,因而对今夜凤天命她来屋里服侍之事,她还是心存芥蒂的。
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谁知道一副好皮囊之下会是一颗怎样的心?
“仙道苍莽,修行仙道之人也是人,不过比凡人多些神通之力罢了。”凤天却只看了穆然一眼,抬手摆弄旁边墨兰,垂眸淡笑,“欲念不灭,仙人所行之事若为恶,则远甚于凡人。世间仙道如此,确实令人生厌。此话,姑娘倒说对了。”
穆然闻言却是一愣,一时竟不知接什么话好。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半晌,凤天抬起头来,对屋外道:“贤义。”
门开了,走进来一人,身着打扮应是侍卫。只见这侍卫肤色黝黑,相貌平平,一双眼睛却给人坚毅之感,气势内敛,令人不敢轻视。
侍卫手上拿了件厚披风,恭敬呈给凤天。
凤天接过来,递给穆然道:“天寒,披上吧。”
穆然一愣,盯着那披风不动。她今夜被送来雅阁,自然是好生梳洗穿戴了一番的,此时身上的清碧月裙虽单薄,却比平日里穿的素衣好上百倍。这些年来她的身体早就练就得比较耐寒,况且这屋里有暖炭烘着,她并不冷。
凤天一笑,见她不接,便要过来,穆然立刻道:“我自己来。”
那披风小貂的围脖帽檐儿,浅紫花锦,似是专门备下的。穆然将披风裹到身上,短刀却仍收在袖间,尽管系锦带时有些费力,那短刀却始终不曾收起半分。
凤天见她抿着唇,蹙着眉头,似在倔强地完成一件相当费力的事情,不由失笑。
一笑间,身形已动。
待穆然反应过来时,凤天已在她身后。她心中一惊,不知凤天意欲何为,情急之下眉目一肃,短刀反手一转,便要回身。
脉门忽而一震,短刀轻易落地。
“嘘,莫出声。”
凤天看一眼侍卫,侍卫点头,开门出去。凤天袍袖一甩,屋里忽起一阵轻风,窗子应声而开。
穆然只觉身子一轻,脚下如踏云雾,四周薄雾障目,只感觉得到男子体温温热,衣袍间檀香静好,听得男子轻声道:“随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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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城乃是凉州大城,夜无宵禁,于官道外的山上下望城中,只见得层楼粉灯霞彩,锦绣画卷如媚,不愧为大城气象。
这是穆然头一回看见仙奴坊之外的景象,却没有心思欣赏。
她胸中只激荡着这一路的飞云横渡,霎那千顷,须臾间出城,竟无一人察觉。而那带着她出城的人,此时正闲坐树下,噙一丝漫不经心笑意,仿佛方才之事,再寻常不过。
穆然垂眸,自己若有此修为,何愁和大哥困在坊中多年?
“嗯,此处比坊中气息好多了。”凤天遥望着城中,忽然道,“你若想走,可以走了。”
突然冒出的话,令穆然一愣,她转头,“走?”
凤天抬眸望她,“不想走?”
穆然立刻摇头,坚决道:“要走!”
只是这也太容易了,她今夜前后思量了许多,可是抱着与凤天谈笔交易的心思来的。没想到竟然没用上。
凤天望着穆然,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眼眸闪动似璀璨的星子,似乎有着特别的坚持。
凤天垂眸一笑,十年的岁月终究没能磨平她的坚执。
他微微侧身往身后一看,山林斑驳的黑暗里立刻显出一人来,正是方才雅阁里的侍卫。侍卫执着一只储物袋,恭敬呈给凤天。
凤天道:“这里有你此行需要之物,你需前往东港沧州,再往灵地第一重仙岛凡劫谷渡劫。”
穆然愣了一愣,他怎知她要做什么?她看着那只储物袋,却并未接过来。这些东西像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少女的眉目间染上犹疑,问:“你为何要帮我?”
凤天却但笑不答,只抬眸远望,城中灯火映着男子眸中,寂寂苍辽。
他看见她那夜举刀时的眼神,冷寂,苍凉。这世上最肮脏的一角,一个小小的女奴,在举刀的那一刻,似乎在向这世道宣战,像极了许久的从前……
凤天含笑垂下眸去,掩了眼底透露过多的心绪,只道一声:“为你尚且未改的坚持。”
他起身,自树下慢步至山顶。山林苍翠,男子负手而立,衣袂翻飞,月色落于他身后,自那挺拔的身姿里生出尊贵的气度,越发衬得男子若九天神祗。
穆然却立着不动,她抬手,抚上胸口贴着的墨玉珠串,它陪伴了她十年,那些她偷偷研究的漫漫长夜,每一晚都历历在目……但是,同样难以忘怀的是十年前的夜里,眼前的男子放她一马,今夜更是实实在在助了她。
穆然将它从胸口摘了下来,问:“十年前,你要找的可是她?”
凤天闻言一顿,笃然回首!
月光下,少女提着一只墨玉珠串,盈盈立于树下,眼眸若寒夜星子般亮,她语气带着决然,仿佛绝不允许自己不舍。
穆然发誓,她从来不会想到像凤天这样的人,眼里会含着这般深涌的情绪,仿佛波浪滔天。
他慢步向她走来,步伐慢得像是在走过一条极漫长艰辛的路,明明步履沉静,却让人觉得迫不及待。月光透过松枝斑驳地落于男子肩头,他伸出手来,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如上好温润的玉色。他的手指抚上墨玉珠子,一颗一颗,郑重缅怀,眸底温柔似远山脉脉,似岁月静好里的一抹金色暖阳,又似沉于梦境的迷离氤氲,每抚一过一颗珠子,眼神温柔得都似要滴出水来,好像一个男子正在轻抚心爱之人,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珍视都给她。
穆然悄悄从树下走开,来到山顶寻了块大石坐下,打算留给凤天一些独立的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却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住。
穆然回身,见凤天立在月色里,定定看着她。
“为何将凤珠给我?我助你离开,你只管带着她走便是。”
凤珠?原来这珠串的名字叫凤珠……
穆然心里沉着怅然的情绪,她站起身来面对凤天,道:“我原本今夜就打算用凤珠跟你做个交易。我打算去仙岛渡凡劫,之后回城救大哥,但是这段时间之内,为了保证大哥的安全,我想请你出面与林管事说你要了我,如此一来他便不会有所怀疑。之后你只要放了我,凤珠便是你的了。”
她仿佛一点也不在意此刻说这些,显得自己有多小人之心。她直视着凤天,直面他的注视,山风里站立不动,倒生出几分磊落。
凤天玉树般立于月下,静静凝视着穆然,声音冷静而沉稳,字字如玉石敲击,“你怎知我会与你做此交易,而不是知晓凤珠在你身上之时便杀了你?如此天真,自身尚且不能自保,谈何去救旁人。”
穆然闻言淡淡笑了笑,眼眸里却没有笑意,她半分震惊也没,似乎早就预料到有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她看着凤天握于手中的凤珠,牵起嘴角,冷冷一笑:“凤珠已与我认主,你若杀我,她必受损。我以你十年前的神识一现露出的心迹,赌我可以自保性命。还有,我要救的不是旁人,是我大哥。”
最后这一句,她语气里似是含了怒。
凤天却静静立着,仍自巍然不动。月色自云雾里隐去,男子一半身子沉在黑暗里,脸上神色不明,山风卷着他宽大的华袍,舒卷间撞出的声响似某些说不清的心绪。
“白炎两国自古不和,他为人族,你乃妖族,他如何算得上是你大哥。”
这话令穆然一愣,最终却是笑了,带着轻嘲道:“我这十年,看的最多的便是自家人欺凌自家人。他们同族、同宗,却仍要分出个尊贵卑贱。你觉得,当他们以人命做赌取乐之时,想过那些人是自己的同胞么?白国还是炎国,人族还是妖族,于我没那么重要。真心护我之人,我定倾心相互,纵以命相抵与世人为敌,亦不顾!不悔!”
少女声音清亮铿锵,钢刀般戳破山林的寂静,激得人血液为之一沸。
两人遥遥相望,一时无言。
冷月自树梢间悄悄探出头来,镀一片斑驳于男子身上。他垂眸一笑,终是抬脚走来,步伐散漫姿态闲适,噙一丝温暖笑意,于少女面前驻足。他望着她,眸色如天地间明丽的春芳,轻轻执起她的手,将凤珠放在了她掌心。
“从今往后,莫再轻易将她示人。”
男子指尖暖润轻柔,凤珠冰凉清冷,月夜里生出不真实的感觉来。
穆然微怔,问:“你……不收着她?既是故人之物,留在身边时常缅怀也好。”
凤天却笑看她一眼,“口不对心之言日后莫讲,我若真收回,你倒要后悔了。凤珠既已认主,我留在身边才是令她蒙尘。”说罢,将她方才未接的储物袋一并放于她掌心。
穆然握着这两样东西,神色郑重,“不管怎样,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还有,”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我叫穆然。虽然十年前就该告诉你,但是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这一笑,让她身上徒增出些许温暖,对面的男子却看着她伸出的手,眼底难得闪过不解的光彩。
穆然察觉出凤天的异样,她盯着自己伸出的手也是一愣,随即心中苦涩怅然。纵然已经在这世上度过了十年时光,但深埋灵魂里的某些习惯和观念果然还是改不了……
她淡淡一笑,便要把手收回。
男子的掌心却忽而包裹住她的手,眼神波光明灭里生出戏谑的笑,于她耳畔轻笑道:“你我之间不需言谢,我会记得按你的意思与那坊中管事说……我,要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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