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思湾街道背靠连绵的黄荆山脉，面朝万里长江，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学术气息浓厚。不必说在黄石，即便放眼世界，也少有学校分布如此密集的街道。巴掌大一条街上有两所小学(黄厂街小学，黄思湾小学)，一所中专(十一中)，一所大学(中国地质大学分校)。其中环境最好的要数坐落在“三幺五”(以下简称“315”)的中国地质大学分校。这个“315”不是上央视的那个“3.15”，而是指该大学分校的广场。
315是一个好地方，它位于黄思湾街道的尽头，直抵黄荆山脚下。地势比黄思湾街道高出十几米，站在315可以俯视整片街区——“一览众楼小”。从黄思湾主街去到315要走一条长约半公里的坡，坡度超20。通往阳新县的过山隧道并行于坡道一侧。从隧道驶出的卡车有时忘了减速，向坡下俯冲，如从铁笼中窜出的野兽，出过不止一次事故。
黄思湾的最高学府，中国地质大学分校就在长坡的尽头，掩映在翠绿的山下。当年为了建这学校，把山脚炸掉了。于是学校深深地塞入山中，犹如一个女人被推进一个强壮的男人怀里。学校有三幢主楼：教学楼，行政楼，宿舍楼。教学楼在左侧，和宿舍楼连为一体——墙上长满爬山虎，看似上了年岁的古堡。各间教室的窗户一半已损坏，很难相信还有人在此苦读。宿舍楼也常常空得像鬼楼，让人怀疑这所分校是否已被主校遗忘。行政楼在学校右侧，与宿舍楼正对着，同样空空如也。偶有人影出现，无精打采，步履蹒跚，如孤苦伶仃的老狗。光看这三幢主楼，便不难理解315为什么能成为整个黄思湾街道的文体中心。百姓们鸠占鹊巢，做了实质的主人。
学校中央是运动场：由两部分组成，球场和包围着它的400米煤渣跑道。球场又由足球场和篮球场彼此嵌合而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的结构是：足球场禁区——篮球场——足球场中场——篮球场——足球场禁区。两头的禁区杂草重生，也是球场中唯一长草的地。篮球场是水泥地面的。足球中场夹在两块篮球场之间，寸草不生。晴天时那里是戈壁，雨天是沼泽。
设计相当经济，充分利用了这片从山腹掏出的来之不易的土地。但是，如果真要在这片球场踢足球，必须非常小心。中间篮球场坚硬的水泥地面不宜大动作运动。铲球无疑是玉石俱焚的战术。大冶钢厂的工人有时来这里踢球，流传下来的惨烈事故让我认识到足球是一项多么野蛮的运动。
运动场跑道两侧是升旗台和观赛台。观赛台只是几条水泥阶梯，凉爽的夏夜里有人坐在那儿纳凉，扇着蒲扇压低声音八卦别人家的悲喜。观赛台旁边有几间仓库。在红歌流行的那几年里，黄思湾的中老年人聚集于此，高声合唱，歌颂亲爱的祖国和伟大的领袖。他们自带大功率照明灯，从仓库中牵出电源。数百瓦大灯成了学校里最耀眼的光源，那光使得皎洁的月亮也黯然失色。但当它向黑夜延展开后，又迅速被吞没在漆黑的山影之中。只剩下一张张围成扇形的，充满热情和皱纹的脸。他们高昂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为听众带来穿越时空的奇妙视听感受。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充满了整个校园。
升旗台在观赛台斜对面，两棵高大的雪松如永不懈怠的卫兵，矗立于水泥台两侧，守卫着五星红旗。雪松下阶梯侧的栏杆是不锈钢的，一年四季锃亮。我喜欢靠坐在上面和一同来的女孩子说话。雪松旁另有吊杠，单双杠，沙坑。那里的钢管却不是不锈钢的，锈迹斑斑，无人问津。
此外，进入学校大门后即有一块迷你“公园”，由一座小小的假山，一张四人石桌，一片草坪组成。寒酸又可爱。
作为从大山中掏出的一块宝地，这所学校占地面积有限，但它的规划无可挑剔。至于食堂和锅炉房等附属部门，也安置得当，省略不提。正是由于学校布局合理，土地使用充分，加上环境优雅，黄思湾人才钟爱来此。踢足球的，打篮球的，打羽毛球的，跑步的，散步的，遛狗的，唱红歌的，谈情说爱的……如果没有地方可去，就去315吧，总可以找到节目。那里一年四季都不会寂寞，夏夜里借助山上的凉风，尤其热闹。生机勃勃的春天里，饭后的傍晚同样适合三五朋友小聚。只有一天除外，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三。
“三月三，鬼下山”，江淮、江南一带，农历三月三称为鬼节，传说这一天鬼魂出没于人间。夜晚，家家户户在自家房屋外鸣放鞭炮，来吓鬼、驱鬼。
2001年的“三月三”是公历3月24日。那天晚上，我，小明，晓露和玟一起在315度过了一段闲暇时光。那一天是星期六，第二天我们全都不上学。
白天的时候黄思湾已有不少人烧黄纸，但放鞭的人寥寥，大概是禁鞭的缘故。烧纸却和别处民间传统大不一样。放鞭的目的是吓鬼，烧黄纸是拜鬼——前者“驱逐”，后者“贿赂”。三月三的鬼是“野鬼”，“拜野鬼”显然有悖正统价值观。我不明白黄石人为何歪曲前人留下的传统。
据说这一天晚上不宜出门，会撞见鬼。我们四个相约晚饭后一同“上山寻鬼”。315位于山脚与山腰之间，如果鬼要下来，一定不会对我们视而不见。
这时气候已经回暖，春天的气息渐浓。迁徙的鸟纷纷从南方“返乡”，学校四周传来阵阵啁啾之声。绿芽从枝头冒出，校园背景色为之一亮。一年最美好的时光正在此时，故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315之上寒意未尽，它深入山丘腹中，被山林环绕，阴凉幽僻。那天晚上来学校散步的人不寻常的稀少，中老年人几乎一个没有，应该是怕鬼吧！——“宁可信其有”，而我们是“无知者无畏”。
我们坐在靠大门一侧的禁区草地上。草地是有生命的，它把我的身体轻柔地托着，传递来酥软之感。大家畅快地闲聊，随后开始讲鬼故事——这是必备节目，也是主要节目。我们表现各自的想象力，把从前听过的故事拼凑起来，再临时构想人物和对话，务必编得“真实”生动。虽然不记得具体的故事内容，我的思路离不开“山”，“鬼”，“老实人”三个要素，对应当时的我们。一定要发生在晚上：阴风惨惨，月影绰绰。一定要在荒野中，了无人迹，虫鸟静默。路一定不好走，乱石杂草，蜿蜒曲折。讲故事时要配合当下的气氛，叙述的语气，音调，语速，都恰到好处，此外还有身体动作的配合。
到最后关头我突然提高嗓门，朝她们突然伸出“爪子”：“我要吃了你！”随着她们一声尖叫，故事圆满结束。
那晚315上面风不大，而且有月亮。布满爬山虎的教学楼闪着羸弱的微光，忽然显得庄严肃穆起来，不远处的升旗台上有几个人窃窃私语，让周围显得更寂静。我们的欢笑时不时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也是上来撞鬼的吗？还是他们……
我和小明同年，晓露和玟同年。我们比她们大五岁。那一年，我们读高三，她们初二。多好的年纪，好得不能再好。小明喜欢玟，除了玟自己，我和晓露都明白。遗憾的是，玟对小明似乎没有那方面想法。晓露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生，她的娇柔过于青涩，像随时会被夏风摘去的青柠。可是我对她没有感觉，她对我应该也没兴趣吧！正值豆蔻年华的她们让我联想到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后来小明将那次的约会定性为“私情约会”，而且是“Double Dating”(两两约会)。但很有可能那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单恋。多年以后说起那时青葱岁月中的我们，他还会对我感叹：“如果后来玟和我一起，晓露归你，该多好！”我说，“我和晓露不劳你费心。”
鬼故事讲完后，小明又开了一个话题：“你想要什么样的爱人？”——他想要的是玟的答案。
不知道他们是否记得，18年过去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一个标准答案。这个答案我在后来又听了几百遍。可以总结为“三心一感”。
“我希望自己以后的男朋友有责任心，爱心，孝心，能给我安全感。”
刻薄地讲，“三心一感”等于没说。但是，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完美吗？不重要了，他们后来终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可能是小明缺少了其中某一条或几条。玟和一个外省男人结婚了，有了小孩，从朋友圈看，生活很幸福。当年那个少女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晓露也和一个外省人结婚了。我们谁不是和外省人一起呢？黄思湾终归是一块弹丸之地，小明的愿望是一个乌托邦式想象。
从那以后我们四个再也没有能够在“三月三”相约315。18年是一个漫长的岁月。如今我已两倍于那时的“最好的年纪”，岁月不再那么美好了。它只给我留下恍如隔世的沧桑落寞。听一个同学说315没有变化，除了比从前更热闹。除了更多的老人，除了许多洋溢着青春与活力的陌生面孔。
不知在今年的“三月三”(就在距今12天之前)，会不会有一群青少年上去约会，讲鬼故事，聊爱情观。
2019/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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