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斤老太这次可病得不轻,五六天了,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也不吃不喝,每日只是孙女婿上午来给输两瓶液,得以维持弥留的生命。她自己也感觉到不同往日,浑身也没有一丝力气,身体也仿佛轻飘飘的,有一种快飘起来的感觉。忽而又像掉入巨大的漩涡,一下子把她带了去,转啊转啊,一会又浮上了水面。黑色的天空布满了铅色的云,忽又下起瓢泼大雨来,她有点冷,也怕大水冲走自己,便急急地大喊救人,身体也是不住地爬行,终于爬到了岸边,脑袋还是浑浑然,身子也是湿漉漉的,然而终于是醒了,她这时才知道,刚才是作梦了。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他的大儿子在守着,她见手上扎着输液的针,一滴滴液体正不断地滴下来,好像屋檐下的雨水点滴连续。“娘,您好点了吗?想吃点东西吗?”,这是大儿的声音,她还能听明白。大儿也已是六十多的人了,头上也有了稀疏的白发,脸上的皱纹象秋天犁过的地,褶褶皱皱的,稍微同他父亲不同的是大儿的一双眼晴跟了自己,这一点她很骄傲也很喜欢。她无力地摇摇头,眼里溢出一丝泪水,那遥远的往事,仿佛决堤的洪水,又在她心里泛滥起来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几个熟悉的小媳妇们正向她走来,阳光熠熠的春日是别有一番旖旎景致的。她们快乐地唱着古老的歌,在地里寻找着荠菜。垄堰上的小草已是翠绿莹莹,偶尔的还开着几朵俏娆的鲜花,她们便纷纷摘下来,插在头上,媳妇们自是格外欢喜。这是她们难得的快乐,虽然她们只有十八九岁,但都己是为人妻了。只有她是不同的,她是童养媳,是父母自小就许配给七斤的,去年婆家把她接过来,就算过门了。她也很满意,至少,饭是每天能吃饱的,虽然七斤有些笨,但她也认了,她知道,没有七斤父母,她家是养不活她的。
她自认为年轻时自己的容貌还是端正的,有一次她偷用婆婆的铜境梳头,才发现境中那个清丽的女孩就是自己。园园的俊脸上镶嵌着两只水灵灵的桃花眼,而且睫毛也很长,一口洁白的牙齿在微笑时如盛开的莲花,两腮上还微微映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有时偷偷地笑自己,有时也欣赏自己,所以总是把头发梳理得光光的,在脑后挽个髻。男人们也用异样的眼光瞅她,都想同她开句玩笑,虽然,有时自己觉得羞羞的,但还是希望别人能多看自己几眼,那至少是一种美的享受吧。
恍恍惚惚中,她又仿佛看到 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嗷嗷待哺,都围拢着她的身边,就象房檐下的那窝乳燕,个个睁着小眼睛,等待着妈妈的食物。其时已是解放初期了,虽说土匪被镇压了,可家中的一些财产也被没收充公了,丈夫是个老实巴脚的人,家中的日子自是极紧张的。她爱自己的孩子,她怕孩子们受饿,尤其是夏季,她更是早早地去地里挖些野菜晒干,以备冬用。她甚至悄悄指使丈夫开了块荒地,种些土豆,好补贴冬天日益渐少的粮食。在那个年代,这些都是不允许的,果然,有一年,被治保主任发现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单身汉,满脸横肉,谄笑地对她说:“七斤嫂,这是违法的,别人也管不得,都是我说了算,只要往后顺些我,好处是少不了你的”。她讨厌他的横肉,更讨厌他的无耻蛮恨,她怎么会看上他呢?一个低俗的小人。七斤虽说笨些,到底却没有一点歪心,对自己也是疼爱有加的,况且自己的一切还都是夫家给的。
北方的冬季,寒冷而漫长,这时便是女人们在家缝制衣服和做鞋子的时节。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块布是极其珍贵的,往往都是缝缝补补,年复一年地使用着。一盏朦胧的煤油灯,泛着昏暗的光线,她不知疲倦地为孩子们缝制着衣服。大的稍改一下,便成了老二的了,老二洗洗补补,又成了老三的,还得做鞋子,先把麻拧成细绳,粘好鞋底,再一针针纳好,配个稍新一点的黑鞋褙,便成了一双崭新的鞋。
遇上雪天,人们便攒到一处,玩几把老牌,也不知怎么的,竟然男人们也喜欢同她玩,而她总是赢家。可终于有一天还是出错了,她们几个被治保主任五花大绑捆了去游街,头上还带了高高的纸帽,稍微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脖子上比别人多挂了只破鞋。她隐约记得,治保主任在斗她时还不时地去她脸上拧上一把,脸上还流露着狡黠的淫笑。她一声不吭,甚至正眼也不去看治保主任一眼。她想,多么卑劣的男人,到了如此地步,还有女人喜欢他吗?她也不在乎批斗,本来自己就是干净的,没人的时侯,她竟觉得有点治保主任有点愚蠢好笑。
旧历的年底毕竟才是正统的过年,乡村也渐渐显出过年的迹象了。连日来,大街上攒动着平时少有的拥挤,各处商家纷纷涌来,到处是人声鼎沸,簇簇拥拥的,都在购买着心仪的过年之物。儿童更是欢乐至极,穿着崭新的的衣服,抱着开心的玩具,蹦蹦跳跳地跟在大人背后,着实给过年增添了无尽的欢乐气氛。而七斤老太家却是难得的寂静,儿女们都在忙各家的事,连孙子们也不见来一个。而此时的七斤老太恰恰病了,每日的依旧是儿子们轮流来看一看,小医生孙女婿给吊两瓶液便走了。
昨晚前半夜老太一直没睡着,身子依然是特别虚,大约午夜时勉强地喝了些奶,便又咳嗽不止了。大儿稍稍地抬高些枕头,她便半躺着了。她也不想说话,只是处在回忆中。回味着自己过去的一切,回忆孩子们的一切。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为了多分些粮食,七斤和她是没日夜地干活,白天,地里有着繁重的体力活,夜晚,还有六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念书,衣服,着实令老太忙碌了几年。多亏了她养的两头母猪,年年给她带来些家庭补贴。她也是忙完了地里的活,回家还得拔些猪菜,就这样一直坚持到生产责任制,日子才慢慢有了转机。
随着岁月的流逝,七斤老太也在渐渐地变老,四儿子都己成家立业,两个女儿也是早己出阁了,先前七斤活着时日子倒还不错,多少每日有个伴,说些闲话一天也就过去了。可是就在前年,七斤撒手归西了,儿女吵吵嚷嚷着终算打发了七斤,留下了孤独的老太了。原先有人提议着轮着养老人,可是女儿是外嫁之人,人家没分一双筷子,自然是不参与抚育的。其时二儿子已是伤残了,也照顾不了老人,媳妇们就更别提了,人人怕这个累赘落到自家头上。
可人总得有个侍侯的,也不知谁出的主意,要把老人送到敬老院,一年一万五,弟兄几个也就通过了。于是老太被送往市敬老园颐养天年了。好景不到一年,便中断了,大儿子的大儿要娶媳妇,二儿又要上大学,资金的确是转不来,于是老太又回到大儿家住了几个月。轮到二儿时,又不行了,二儿伤残,自己尚不能料理,老人自然就别说了,象征性地请了个表姐照顾老太,也是资金不到位,一月后又不了了之了。其时三儿是个包工的,公司也发不了工资,也就是十一月左右,左右要不来工程款,心一横,跳楼自杀了。抡到老四,依葫芦画瓢,最后转来转去,又转回同七斤生活的老屋了。
七斤老太有过太多的苦难和煎熬,村里是有目共睹的,把六个儿女拉扯成人且成家立业,实属不易了,满以为有个安稳的晚年,可美好的打算,竟渐渐落空了。也是天不随人愿,偏偏在快过年的时节,老太竟是大病难愈了。
东方拂晓时分,隔壁的公鸡早早地打鸣了,老太也渐渐地醒了,她觉得今天有了些精神,肚子也有些饿了,一会大儿便煮了面,老太竟吃了半大碗,虽然身子仍然有点虚,但终究能自个爬起来了。也断断续续地说些闲话,上午依旧孙女婿给输了液,她便对大儿说:“本不该你侍候的,好几日了,也该回去搭照一下你自家吧,娘今天感觉好多了”,于是大儿便走了。一日无话,屋外刮着呼呼的北风,似乎要冻僵这个世界,老太晚间稍微吃了一代奶,便早早地独自睡了。
夜里却是睡不着,满天漆黑的魅影纷纷地向她扑来,好像老头子七斤也回来了,站在地下,眼泪汪汪的说:“不行就走吧,何必难为孩子们呢”?她也曾想多活几天,也许明年就能见重孙了,但又有什么意义呢?原以为六个儿女,到头来却是个个如此,好歹大儿孝顺些,但他家又太紧张了,二儿残废了,也不知伤得重不重,也许,三儿过几日会回来的。真的,何必再去添麻烦呢?走吧,终久是要走的,朦胧中,好像又回到年轻时,几个孩子乖乖地围在她身边,娘长娘短地叫着。她喜欢这样的氛围,为孩子们劳累,是她的欢乐。她很想把孩子都叫来,再看看他们,可是已不行了。
又是鸡鸣的时分,七斤老太的院内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大堆柴草窜起了高高的火苗,在吞噬着夜的黑暗,也在吞噬着七斤老太的灵魂。几个赌钱的夜猫子发现了火情,便大叫着救火,人们来时,已为时己晚,老太的身体还在不住地扭曲,好歹抬入屋内,有人建议去医院,四儿说:“这么重的烧伤,少则好几万,谁出呢”?别人便不再言语,悄无声息地走了,这一天,正是阴历大年二十九。中午时分,老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跟着七斤,走了。
年底的天空盛开了彩色的花朵,人们在喜庆中谈论着七斤老太的死讯,多少添了点惋惜的味道。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按皇历是不能出殡的,只能推到元宵节后了。依旧是欢乐,依旧是祝福的祥和笼照着全村,只有七斤老太的棺材前,孤独地点着一盏孤灯,仿佛在迎接古老的新年钟声。
评分:8.7分
文章内容不代表凯硕文章网观点,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kanshuzu.com/xqbj/show/125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