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感到右拳着力的顿挫，震的整个右胳膊发麻 ”
1、
我可没有这种胆大妄为的经历，从前的孩子胆子普遍小，就是胆大的孩子也几乎没有离家出走的。因为，没等你跑出去半天的功夫，必定会被更加暴躁的家长逮到。虽然那时的通讯不发达，联系方式主要靠狮吼功，但邻里、亲戚、朋友的关系比隔着屏幕的现在要亲近多了。出走被抓回来的后果很严重，是更加肉疼的一顿揍，直到被打得连连求饶“不敢了”。
没挨过家长暴揍的孩子不多，这种被现在口诛笔伐的做法，是从前最行之有效的管教做法。没听说有几个孩子因此得了抑郁症什么的，挨揍完该干嘛干嘛，甚至因为了挨了揍，在外疯的时间头一天多了一小时，因为，父母也心疼着呢。
亦或是被打的心理恐惧，孩子们别说是离家出走，有时候笤帚头落在身上都不敢躲一下。因为，脑袋上有句吼声在哪，“还敢躲？！躲了打今晚没饭吃！”
所以，金鱼儿记忆中身边的伙伴是没有离家出走的，直到那天，有个叫蛋蛋的男孩子终于给我们演绎了一次。
2、
83年蛋蛋上了初三，他最爱穿绿军装上衣，深蓝警裤，北京板鞋，加上一顶绿军帽。这是标准街上混混的打扮，比现在孩子扎一排耳朵眼还要流行，其标签就是：我特么是混子，别惹我啊！
你别说，蛋蛋这小子还是对的起他的这身装束的，不仅在年级同学里称王称霸，还跟社会上抢军帽的半大小子干过架。虽然最后挨打的是他，嘴里却一直没服输，“我知道你们是六中的，今儿不打死我，明天我就堵你们去！”
蛋蛋当然没被打死，只不过说话前只是流了鼻血，叫嚣后嘴唇变成了火腿肠，右眼眼眶新长出块青色的胎记。
蛋蛋挨了打，回家不敢让父母知道，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说晚自习吃过饭了不饿，反锁了房门不出来。第二天，蛋蛋破例起了大早，没等老娘发现，悄悄摸了家中工具箱里的一把刮刀，拎着书包跑出了家门。
瞒过了家长可瞒不过同学，再说头天晚上放学蛋蛋挨打时，边上是站着几个同班的。班里几个挨过蛋蛋揍的男生故意当着他的面窃窃地笑，这让平时很牛逼的蛋蛋特没面子。
他把平时让同学胆寒的一尺半的藤子棍掰折，从书桌里掏出从家里顺出来的刮刀，对着黑黢黢刀身吹了一口恶气。那几个哂笑的同学立刻脸色煞白，我靠，刮刀啊，有几年没见过这打架的利器了。
刮刀，工业刀具。几年之前爱打架的孩子几乎人手一把。这东西外行看来光秃秃一根棍儿，远没有大片刀可怕。可就是没打过架的孩子都知道，与刮刀相比，普通砍刀简直啥都不算！工厂里，它是刮钢铁用的，所以钢口儿极好。最恐怖的是，它的刀刃分为三棱，如果扎到身上，医生都束手无策，因为那样的刀口没法缝合，更没法包扎。
一尺以上，算大刀具，平时并不常见。蛋蛋手里这把刮刀恰好是一尺，难怪同学害怕。
3、
跟蛋蛋要好同学问他，“我草，你真要用这家伙去干仗？胆子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蛋蛋摸了摸还疼的鼻头，费力地鼓动火腿肠的嘴唇子，“干！今晚晚自习时就去干他们。”
其实蛋蛋心里也没底，只知道对方都是六中的孩子，并不知道人家是几年级的，上不上晚自习。但他不敢在白天放学的时间去堵，光天化日之下舞动刮刀扎人，并不是每个想当混混的人都能做到的。
蛋蛋手里的刮刀锈迹斑斑，刀尖钝的根本扎不进东西去，他用力对着自己的课桌试了一下，仅仅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坑。他自然自语道，“这得找东西磨快了，否则不好用啊。”
“不好用给我用，我当教鞭正好！”身后传来班主任冷冷的声音。
虽然已经是10月份天气，蛋蛋还是浑身一下被汗水浸透，满脸通红地乖乖把刮刀递到班主任手里。
“立刻滚去我办公室写检查！写完把家长找来！”班主任掂着手里刮刀，“反了天了，还敢带着锉刀来上课，比比划划的要跟谁打架？我看你这学是不想继续念了！”
别看蛋蛋混不吝的，可在老师跟前立刻像被猫逮到的老鼠般地安静，只剩麻爪的份儿了。
检讨写着容易，可找家长这事儿挺难，不是家长不来，是来学校回去后的那顿打挺难捱。蛋蛋曾经悄悄地告诉我说，他感觉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他爹打他的时候下死手，把炕沿（东北火炕边缘，大都有一根扁平的木头，两端压在墙砖里，主要是防止火炕边缘的砖头因摩擦破损）都踹了下来。
其实，爹妈打的再疼，也没有头天晚上被几个混混打的疼，主要是心里这道关卡过不去。
早年的孩子心里敬畏的东西很多，父母、长辈、老师、亲情、感恩等等，像是一种信仰，神圣地不可侵犯。如今孩子们敬畏什么？答案大概只有一种东西：钱。
4、
蛋蛋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折，可直到老爹中午下班也没想出个道道来，他只好说上午体育课摔伤了，老师让回家修养一天。
他爹见儿子鼻青眼肿的，狐疑地问，“你不会是又在学校打架了吧？”
蛋蛋立刻一副委屈要哭地大喊，“谁在学校打架了！你能不能盼着点你儿子的好啊！”他特意把“在学校”三个字加重语气，表示自己没撒谎，自己是冤枉的。
他爹那是什么人，老奸巨猾的岂能让儿子骗过去。等儿子吃过午饭回到自己的屋子，立马从外面把房门反锁，丢下一句，“等我下午打电话问过你们老师咱们再说。”
蛋蛋大惊，咣咣咣砸了半天门没人理他，妹妹临上学前还嗤嗤地笑，“让你再抢我的鸡蛋吃，活该。”
一下午，蛋蛋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屋子里转悠。说实话，他真不是怕老爹揍他，皮鞋头子落身上毛毛雨一样，早没了小时候的惧怕。他怕的是他老娘，一生气就卧床不起的老娘。
眼瞅着要到下午五点下班时间，蛋蛋实在是无计可施了，他从衣柜里把自己的衣服都翻了出来，找出厚实的，衣袖和裤腿打成死死的结地连在一起，一头系在暖气管子上，一头甩出窗外。他紧紧了蓝警裤的腰带，把板鞋掖在腰间，绿军帽反戴，书包挎在身后，一跺脚一狠心，壮着胆子顺着那条丢当的自制绳子从四楼爬了下去。
蛋蛋离家出走了。
5、
蛋蛋走的时候兜里只有不到一块钱，跑去学校边的拉面馆吃碗5毛钱的拉面，又喝了瓶9分钱的大香蕉汽水，挎着书包在校外等着放学。本想跟最要好的同学去他家对付一晚上，没想到老远看到他爹骑着家里那台大28自行车，一脑门子的汗赶过来，后座上还驮着他的那个心里最怕的老娘。 蛋蛋不敢久留，趁着刚刚擦黑的幽暗天光悄悄拐进胡同，撒丫子就跑。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在街上游荡的蛋蛋不知该不该回家，他逡巡着来到自己楼下，却看见四楼的灯是黑的，估计一家子的人还在外面四处寻找自己。同学家是肯定去不了了，去了也会被人立刻告发。
可这一晚去哪儿呢？
边城的火车站那时候还是很小的一个车站，票房子是老日本时的建筑，绿汪汪的外衣很有特点。蛋蛋蹩进车站时已经是接近夜里十一点，临近午夜零点时有趟从省城来的慢车，几个站务正晃晃荡荡地从里面出来，一阵北风挂起，让他们立刻缩紧了脖子小跑着冲进出站口的检票室。
蛋蛋见票房子人不多，大都是农村人的打扮，大包小裹的各自拢做一堆，倚着躺着的奇形怪状。他找了一处空着的椅子疲惫地瘫坐下来，把书包推向一边当枕头，叹了口气和衣倒下。
刚刚迷糊的时候，有人轻推他，“喂，小伙子醒醒。”
蛋蛋半睁开一只眼，原来是站里的一个年轻的警察正怀疑地看着他，“查票，把车票拿出来。”
蛋蛋揉着惺忪的睡眼，“我没票，家里跑出来的，想在这儿躲一宿。”
“那不行，在票房子过夜需要有车票。你这屁大点的孩子居然还敢离家出走，赶紧走，别在这捣乱，回家去。”警察不耐烦地拽着他的衣襟往大门方向推着。
蛋蛋好话说了一大堆，没用。警察就一句话，看你这一身哪像个好人，半夜再偷了东西我们找谁去。
俩个人推推桑桑地出了票房子的大门，警察嘴里骂了一句，“小流氓，赶紧走吧，再敢回来送你去拘留所蹲几天。”
蛋蛋假装害怕，低了头偷偷地瞄着那警察，看看他正扭头转向出站口的人流，立刻下了动手的决心。
他绷住丹田之气，右膀叫力，迅速半转身，自下而上地挥出右拳，狠狠地砸向那警察的左侧面颊。他感觉到右拳着力后的顿挫，震的整个右胳膊发麻，顾不上多看一眼，立刻转身撒腿就跑。
北京板鞋有个特点，白色的硬塑料底子穿的久了，鞋底的防滑沟槽被磨得平滑如镜，遇到光滑的路面可以一下子出溜出去老远。等蛋蛋转身逃跑脚上猛蹬用力，立刻破坏了板鞋和路面上的最大摩擦力，人一下子腾空着来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你问我蛋蛋使得这是什么招式啊？金庸的《笑傲江湖》里有介绍，很有名气的。
6、
蛋蛋被几个车站的工作人员反剪了双臂，按低了脖颈，连踢带打地押进了车站派出所。刚一进屋，那挨打的年轻警察呵斥他，“妈的，给我站直了。”
蛋蛋不情愿地站直身子，刚一抬眼，迎面一阵劲风合身扑来，他就觉得五脏六腑一起挪了位，像只虾米似的勾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我最稀罕蛋蛋的就是这点，打死了嘴还硬，要是放在抗战时，这小子必定是个死也不会叛变的硬汉。他蜷在地上倒气，嘴里叫着号，“草尼玛的，一拳没放到你算我心软，有能耐咱俩出去单挑。”
年轻警察嘿嘿冷笑，“单挑？我挑你奶奶个腿儿！”他说一个字照蛋蛋肚子上、屁股上、后背上、腿上踹出一脚，一连踹了十几脚。
“行了，别打了。”一个开始就在屋子里打盹的老警察睁开眼发了话，“你们都出去，我来处理。”
老警察的年龄跟蛋蛋老爹年纪相仿，胖乎乎的大脸横肉乱颤。
蛋蛋一闭眼，完了，不打死也得蹲上几天拘留。
令人想不到的是，蛋蛋被老警察放了，连笔录都没录。他翻看着蛋蛋书包里的东西，说他儿子跟蛋蛋一个中学一个年级，只是不同班，他相信蛋蛋说的话，劝他赶紧回家，说你这身一看就不像好人，再在外面晃荡肯定还会被其他的巡夜警察抓。
蛋蛋本想赖着不走，就是在派出所过一晚也成，这要是回了家忒没面子。老警察不依，薅着他的脖领子带进了警车，一路鸣着警笛来到蛋蛋家楼下。
7、
蛋蛋从四楼逃出来时是五点，回到家是凌晨两点，前后经历了九个小时。
蛋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斜站着等待挨揍，老爹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点着他的鼻子说，“我今天只打你一下，是让你记住，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离家出走。因为这是你的家，我是你爹，她是你妈，任何错误家里都可以包容你，唯独包容不了你弃家不顾。”
老爹说完，举起握了已经发白的右拳，狠狠地砸在蛋蛋的左眼上。
蛋蛋这次彻底成了大熊猫。
那之后，蛋蛋再也没有离家出走过，虽然后来上高中时他惹了更大的祸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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