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今天于我而言是难得的好日子,虽然最初我并不这么想。
与M公司的谈判甚是艰难,早就听说这公司的李总是个老奸巨滑的主儿,但百闻不如一见,在他的一意孤行下,仗着独家原料的优势,M公司开出之前报价一倍的高价方才愿意签订合同,着实给我们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我和郭凯商量后,也不得不做出让步,这对凯然而言,已是一场被动的谈判。
当大家都以为我们将不得不接受M公司的奇货可居时,李玥儿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原来M公司已经面临偿债风险,内部流动性枯竭,银行债主逼上门来,怪不得非得抵死要高出一倍的价格,按照通常的付款方式,30%的预付款才足以缓解它的燃眉之急,从这点上说,这李总倒也不算信口开河,怪不得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可见这还贷的压力非同小可。
好吧,打蛇就要打七寸,知道了对方的死穴,于凯然而言已胜券在握。我和郭凯沟通后,便临时决定采用改变付款方式争取最优价格的策略,成功与M公司达成合作意向,取得了双赢的结局,只是这李总得了便宜还卖乖,解决了资金问题还想以高五成的报价吃我们一口时,实在让人有些不耻,好在最后在我的敲打中有所收敛给了我们理想的价格,但此人前后反复、贪得无厌,以后打交道也得格外小心。
但今天的胜利无疑在于李玥儿带来的关键消息,说她为功臣亦不为过,虽然她一力推辞说是机缘巧合,但正如我所言,世事变迁往往都在这机缘二字上。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似乎她并未觉察。其实我想告诉她的是,我与她,又何尝不是机缘巧合呢?
我做过的梦,我与小娟的神离远飏,凯然的危难,我的重新回归,每一步,似乎都在指引着我与她的相遇,而她脖子上的痣,还有翠色长裙下的倩影,却终究成为了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牵绊,在日复一日冲动与克制的矛盾中生长繁芜,渐至汇聚,此刻与她同乘一车共话尘事,谁又知道这之前,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时空里,时光的车轮碾去过多少旧事风尘?这重重机缘在不为人知的寻找和等待中相互呼和印证才得以显发和升华,我不过是顺了这势而已。
人世的每一个相遇,实则都浴火历劫而来,否则佛也不会说前生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只是世人天天所见,并不明了这背后沧桑,反而习以为常罢了。我望向坐在身后的李玥儿,风露清绵中她的轮廓悠然出尘,有娇红的淡媚粉霞在脸颊若隐若现,杨喜的动若脱兔更衬得她静如谪仙婉约清雅,我不禁有些失神了。
无奈地笑笑,回转过头,如果有一日,能够亲口这般诉与她听,该是何等幸事,只是这一天,也是需要机缘的吧,机缘巧合,机缘巧合,实则需机缘已合啊。
回到公司已是过了下班时间,我本想顺路送玥儿回家,毕竟我与她毗邻而居,正是最好的借口。但自从玥儿车祸后,纵然我已决定无所畏惧走向她,但却不得不考虑于玥儿而言,这样的心意她能否承受与负担,我已长她这般年岁,又有着婚姻约束与现实桎梏,她却正是娉婷年华少女心性,她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宁愿她不知不晓,以她本来的轨迹生长行进。曾经看见到一段话,“爱是予她快乐,爱是恒久忍耐”,我想,对于玥儿,我更当是这样。
所以我并未过多接近于她,只是以老板的身份默默地在她身边存在着。偶尔也会有一丝悲哀和无奈,但人生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早已明白希求世事圆满太难。这许多年来,看过太多浮华尘世中的聚散离别,对自己拥有的或未拥有的,已渐渐变得淡远,心之所住即是安处,大多数时候,随遇而安更能让人心生满足。
好比此时坐在车里,远远望着从公司里走出的李玥儿,即便只有她一个人,我也并未上前。冬夜的料峭街头,车马行人俱都镀上一层瑟缩的灰,偶尔几片干枯的败叶轻飘下来,还未及地便被风裹挟到不知所踪。天阴沉得厉害,隐约有干哑的雷声传来,闷闷地像是在极远的地方被云层包裹着炸裂开来,气势上已是弱了不少。我将车开出车库后便未再前行,静静地靠在路旁,点燃一只烟,任由烟草的微熏驱散我久抑的冲动,仿佛天地只缩略成我眼中的画面,车水马龙中李玥儿永远在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那雨,却期期艾艾终究羞答答地落了下来,在沾染上尘世万物后渐成雨势,竟没了停歇的意思。行人匆匆而过,或跑或掩,带着风尘滚滚,只为寻一处躲避之所。我看见李玥儿抬头望天,步履为难,手上除了提包外再无一物,飞纵的雨水淋漓不尽,似乎打湿她的裤脚,她往里让了让,却不小心撞到身后行人,尴尬致歉的慌乱间只得再退回公司门口。我微咪了双眼,吐出深深的一口烟,再不犹豫,扔掉烟头,发动汽车,朝着她的方向驶去。
不是不紧张的,当我对她说出送她回家的话,如果她拒绝又该如何自处。但她也只是稍事停留,并未推辞便疾步上车,我竟然从心底涌起一阵快活,仿佛那雨也变得喜人,成全了我与她这段结伴同行。
尔后的交流便渐入佳境,当我们不意间谈到机缘一说时,才惊讶发现,我们都醉心于这般人生命题的探讨,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机缘?这样的认知让我兴奋不已,恨不得车轮滚滚间将自己所思所得倾囊而出。原以为这样的时候不知等到哪个猴年马月,没曾想就在今天,就在我们谈判取得成功的同一天,缘,真是妙不可言的东西!
那番话就在这样的欣喜激动中说了出来,“小李,如果你觉得可以把我当朋友,那这就是朋友间的交流切磋,如果我再厚脸皮一点,仗着虚长你这一轮岁数,得你一声大哥称呼,那反倒是我的幸运了”
我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一次冒险,赌的是我与玥儿的未来,是仍就如此貌合神离般自持自矜,还是内化于心外化于形的心口合一。我有一种感觉,今天,此刻,她的回答,将决定我们从今往后,何去何从。
我脸上挂着自然的笑,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句,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身体因绷得过紧已有些微战栗,握着方向盘的手臂渐渐地发了麻,痹意酸酸地顺着手肘蔓延上去,我却不敢动一动,生怕一个细小的动作便让她呼之欲出的答案变形走样。
雨声如注,偶尔有明亮的电光在遥远的天边乍现,惊得人眼皮豁然一跳。我在内心祈祷,天地喧嚷能否安静片刻,不要再火上浇油般渲染此刻的忐忑。即便我一昂藏七尺男儿,也不禁有些心旌神摇了。
如果说“朋友”还能让人勉强接受,“大哥”一说便明白并非普通关系了。我在车内难捱的沉默中开始懊恼,今天我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冲动,不是说好不要打扰玥儿的生活么?予对方负担的情意全然算不得美好,只是徒增彼此烦恼罢了。她还这么年轻,她的生活本应明媚烂漫不染一尘,却生生被我推入这般复杂的困局,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来说,对着自己交往无几的已婚男上司唤出“大哥”,本就显得无比怪异,即便她对我并非无动于衷,但这无动于衷最是无法定性,可以是对我关照的感激,可以是对我作为老板的认可,甚至可以是觉得我是如父如兄的亲切,唯独不可能的,便是如我对她的一般情意。
唉,我今天的确莽撞了,即便我真的想拥有玥儿这样一个清秀内敛,恬静如水的妹子,也该顺应机缘徐徐而行,怎么倒把自己侃侃而谈的大道理忘了?看来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更何况,我的动机就真的只是想拥有兄妹关系这么单纯么?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让我度秒如年,我已经开始思考该说点什么来缓解彼此的尴尬与难堪。机缘未到,事便不成,顺势而为,老祖宗早就说过,我却把这最浅显的道理忘掉了。罢了,陈然,你自找的,咎由自取,明白么?本来一场好事,貌似被你搞砸了。
“陈大哥”,有一个声音,仿佛跨越了千年,姗姗来迟。在最初的几秒里,我只觉自己是幻听了,这是一个美好的声音,于此刻懊恼不已的我恍如隔世。直到一句“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再次飘来,我才缓缓别过头,眼前的碧人,嘴角含笑,脸上红霞点点,仿佛雨后粉露含霜的杏花一般,对我凝神睇望。我一时竟忘了答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福来得太突然,在我已经奄奄一息快要沉没的时候,玥儿一声呼唤,拯救了我。
漫天夜雨在为我歌唱,眼前仿佛有大片大片炫彩绮花竞相绽放,瞬间融掉冬夜的灰凉,暖流在我身体里游走,在血脉里沸腾出汩汩力量。我是家中独子,我的生命里从未扮演过大哥的角色,从今往后,除开工作的身份之外,对于玥儿我将开始拥有另一种新的担当,这是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当玥儿喊出那一声“陈大哥”时,我忽然感到,即便此生只能成为异姓兄妹,我亦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路过S广场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向车外,“张记铁板鱿鱼”的招牌依旧在风雨中灯火通明,顾不得多想,我一个急刹将车停在路边,来不及跟玥儿解释便下车冲入雨帘,雨点浇湿我的全身,我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记得杨喜说铁板鱿鱼是玥儿的最爱,玥儿说离开Y市后再尝不到大学里的味道,而这家张记,我试过,老板是北方人,有着地道的家乡风味。
唯情意与信任不能辜负,仓促下我早已欲辨忘言,就拿玥儿这一念念不忘的心头好聊表心意吧,虽然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从今往后,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愿意给予她。
当我把铁板鱿鱼递到玥儿面前时,我其实已然察觉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心下一阵感叹,不过六串鱿鱼总共不过二十块钱,却换得她如此感念激动,想是平日所受关怀太少,一点小事便能让她潸然泪下。陈然,疼惜她,照拂她,你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是了,长兄如父,我愿意用这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她,只要她需要。
玥儿还说下次要给我见面礼,我心里直笑她傻丫头,深吸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傻妹子,你的眼泪于我已是最好的礼物。”
不知她是否听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会永远记住今天这个日子,20**年1月20日,我开始真正意义地走进李玥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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