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嗓子开始咳嗽起来。从早到晚,咳个不停。
李丽云也不知什么时候,周末不回家了,她的家在另外一个县城。以往每个星期都要回去的,我的家在湖南,周末从大理州的一个县城的山区回去,是做不到的,以前在这里的一个男老师,只是滇东地区考来滇西的,周末就一个人守在学校了,现在轮到我了。学生在的时候学校很闹,但是周末了,就寂寞得可怕。
我从伙食长那里拿过厨房的钥匙,自己在他家的厨房里做饭菜,他说,学校四周的菜地里,到处是他家的菜,随便去摘,但是一年四季只有两种,就是洋芋和苦菜。
我自己在商店里买来鸡蛋,算是荤菜了,平常周一到周五,教师和学生一样,只有炒洋芋和煮苦菜,幸而这里的节日他们都组织杀鸡杀羊,所以碰荤菜,也有时候的。
他们建议我,买一辆摩托车星期六去赶街,但是我不愿意去,我宁愿在学校读书写字,与大山相处很是自在逍遥。而且这里总有半年时间大雾弥漫,骑摩托车,容易得风湿病,我坐别人的摩托出进,都感觉寒冷难耐,所以一直拒绝摩托。
李丽云自己开摩托出进了,用她的话说,总坐男老师的车不方便,是的,她还是不愿意一路紧贴一个男老师,任他戏弄的。七十里路到镇上,多少女老师就是因为这个被男老师用摩托载回家的。那一路路的大转弯,大雨大雾的天气,还有不经意的泥石流,就是他们的媒人。
“给你,这个橄榄可以治咳嗽。我在路上摘的,你以后不要那么大声朗诵,在课堂上也轻声讲课,那么就不会这么咳嗽了。”李丽云提着一大袋子橄榄给我,我打开一看,一颗颗橄榄碧绿透明,像极了一颗颗玉珠子。
“你怎么不回家,你们家又不是外省的。”
“没什么,有个男人总是缠着我,我不想回家!”
“缠着你?”我哈哈大笑,笑声把校园的瓦片都振动了,我又使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看过去。
“哼!嫉妒了?”她假装生气的回宿舍了。
我拿着她给我的那袋橄榄,望了一会儿空荡荡的校园和空荡荡的大山,也回宿舍了,或许,我不应该嘲笑她,不仅因为她的这袋橄榄,而且她确实也还年青苗条,虽然和庸俗的人一样,庸俗的活着,闲时打麻将,无聊就去买新衣服。
“一切等待,全都是等待,你的温柔,会全变成钢铁……”
我心里虽这么想,但是我的嘴巴却不饶人,把这以前拿来戏弄他她的歌大声的笑吼着。
我把橄榄放在了书边上,打开日记,却看到:我一定要在云南做出一番不一般的事业,不是钱,不是官,而是用能感动人心的文学,家里面那帮看不起我父亲母亲的人啊,看不起贫穷的人啊,你们这群灰尘,也就只好在利益面前当一个更大的奴隶而已,奴隶们啊,我会给你们沉重的打击的,老师,还有我的愚蠢的老师,你的文学只是一个浪漫的代言词,而我的文学是能经营天地的工具,看着吧,你们这群懦弱的文人。我会用我的文学证明给你们看,我要用文学来澄清玉宇。
“辛老师,没有水吗?”李丽云在外面喊到。
我苦笑着关上日记本走出门,看见她在厨房旁的水窖边用水管子在接水。
“没有的话,只能到茶场下面的水沟里提水,但是那水不能吃。”我说,“我也要去,你把桶给我吧,你提不来。”
于是,我提着我的桶和她的桶,下茶场了,这是一条窄窄的水泥沟,修在茶场和村子中间,像是学校和村子的界限,说这水不能吃,其实学校里厨房旁的水窖里的水,也只是用一根长长的塑料管从山头某个泉水多的地方接来的,只是在水窖中加入了消毒剂,进行了简单处理,但是,这水是有隐患的,我后来得肾结石,就是从这时候积累的,但是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就如同我的父母对于他们的灾祸一样,我们一无所知,就如同社会对于即将来临的苦难一样,世界一无所知,想着还要回宿舍把已经想好的小说开头写出来,于是迅速把水提上学校了。
“李丽云,水提来了。”
“你给我提到宿舍来。”
“我懒得来,我都提上来了,你接一下,几步路的。”
“都说只有几步路了,那你给我提上来,害怕我吃了你吗?”
我只好给她提过去,噔噔噔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
爬上二楼,只见她宿舍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个小伙子,和云南大部分小伙子一样,黝黑干练,而且身高和她差不多。
“哦,他是来看我的。”
看来真有个男人缠着她,她没有撒谎。
我把满满一桶水提过去,那个小伙子,连忙过来接进去了。
我便回到宿舍,开始把前天找好的稿纸和钢笔拿出来,稿纸是学校发的备课本,每一页的反面都是空白,正好可以做稿子。钢笔是我大学时候的,最难准备的是蓝色钢笔水,现在人电脑手机使用很频繁,写字都少了,虽说是学校,也没有准备钢笔和钢笔水,附近的山村商店和镇里面的文具店都买不到,我是在一次去城里参加朋友的喜宴,顺便买来的。
说到这个朋友,其实我是有愧意的。她是我大学同学,我参加西部志愿者,居然就分在了她的县城,一年的服务期结束时,我心有不甘,不甘心这么一事无成的回家,于是就打算考取这里的特岗,但是,我不愿再住在检察院的大院里复习,于是就打电话给这个同学孙菊。
“老同学,我打算考一下你们县的特岗,我想到你家复习一个月,可以吗?”
“你来啊,什么时候来?”孙菊很爽快。
我告诉了她时间,她家就在县城中心,在十字路口,有一栋三层的楼,一楼租给别人开商店,二楼三楼是她父亲和叔叔两家人合住。
那天中午,我把东西打包,离开检察院,坐车到了十字路口,下车正要打电话,只见孙菊已经对面的大楼下打招呼,熙攘的人车匆匆而过,只有她在冷漠的尘埃中扬着头,微笑着等着我,她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的,但是有一个非常和善的脸蛋,看上去很温暖。
我向她招手,她就站在路边等我,我提着包过去。她笑着引我回她家。
从铁门进去,上到二楼,在大厅里,碰见了两个中年妇女,孙菊介绍说是她的妈妈和婶婶,她引着我去一个房间安置行李,她的妈妈和婶婶挤在一起笑个不止。我有些担心,或许,她们以为我是孙菊的男朋友。
当时,我告诉自己的同学,说住在孙菊家里复习,他们也笑着建议我和孙菊结婚。
我不知道自己是傻还是真不懂,一个小伙子都住到女孩子家里去了,她的同意,肯定就是往婚姻方面想的。但是我的迂腐,误解了她,我想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因为,我在她身上感觉不到理想的气息。我们的说话和大学时的同学之间的说话没有两样。吃饭,睡觉,学校,家庭,我们的说话,就在这些方面,也只是偶尔几句,我上午做一套试卷,下午做一套试卷,其他时间就是吃饭和睡觉,孙菊在自己的卧室里,玩着电脑,我多次进去,想聊一聊更加贴心的话,但是,她的兴趣不是很高,或者她有感兴趣的话题,而我又不以为然,没有那么多话,而我又不能,在姑娘的卧室坐太久,于是总是那么无波无澜的开始又结束我们的相处。于是我经常拿着她给我的家门钥匙出门,在县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父亲知道我的决定,考云南山区特岗,他说也可以,要我好好为西部服务。
半个月后,我参加了考试,过了。接着,我被教育局分到了这个县最边远的山村。
孙菊前些日子,还打电话给我,我离开她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后来,把钥匙也还给了她,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县城,我回答路途太远了,她说她的摩托车可以让我驾驶,我就没有答话了,或者,我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吧。通电话时,我也正一个人对着山谷在读楚辞。我能感觉到屈原的悲愤,但是我却感觉不到孙菊的感情,我能为几千年前的真诚而感动,但我却不能为就在身边的真诚感动。
我打算把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个花鼓戏用文言文写出来,然后看看效果,如果可以,或者能提起更大的创作欲望,那么我将继续创作。我想了几个情节和几个自以为美好的词,终于我被自己骗上了小说创作之路。
而手机又响了,我以为是昨天那个女孩,很生气,打开一看,是孙菊,我连忙接通。
“喂,孙菊,是你啊?”我对孙菊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恭敬,语气变得非常轻而缓和。
“周末了,你在干什么!”她也很温和,嘴巴里在吃着东西,或许,眼睛正望着电脑上的牌。
“我在写小说的。有什么事情吗?”
“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你看见过我的表妹吗,你年纪慢慢大了,该结婚了啊!”
我一下就记起她的表妹来,是一个身材苗条,体型娇小,面容美好的女孩,初中才毕业。本来,我对她的表妹还是有好感的,但是从她这样的话语里面,可以肯定她的这话里的意思得到过她表妹的同意,我禁不住一阵的厌恶,有对孙菊的,也有对她的表妹的。是的,那表妹是有一个美丽的身体,但是孙菊,你和你的表妹,为何对于读书上进,没有一点心思,生命难道就这么不值得进取吗?对于未来和更广大的世界就没有一点兴趣好奇,而不去增长自我的知识,不去做更加有活力的事情,结婚,生子,世间真的就只有这一两件必要的事情吗?再说,她虽初中毕业,其实如同一个孩子无异啊,孙菊,你虽是好意,但是把我置于何地?
我非常的愤怒,如果是其他同学,我早就一句脏话送过去,然后把她的号码删除,以后再也不联系,但是,我又记起十字路口,人来车往中,她扬头等着我的场面。
于是我息下怒火,温和的说,我在写小说,比较忙,慢慢把孙菊敷衍过去了。我的字也不写了,我感觉自己如同吃了一个大头绿苍蝇,而且它还卡在我的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我走出去了,我写不下去了。
李丽云带着缠她的那个小伙子过来了,还提着一大袋子东西。
“这是他送给我的核桃,有一大麻袋,送给你吃点。”
我就接过来了,因为拒绝还要用上精力去对付语言的来往,所以我不愿拒绝,但是,李丽云看见我的不快,好似很高兴,笑着甩头和那个小伙子说道:“走,我们去打羽毛球。辛老师,你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
这时,却听见李丽云大声的哈哈笑声,这是她从我这里学去的,她总在单独时叮嘱我,开会和公众场合不要笑得那么放肆,而我的回应是一阵大笑。我知道,她此刻大笑的意思,或许,我也有嫉妒他们的意思的,所以,此刻我没有大笑,而是沉默着。
我非常讨厌这种气氛,我喜欢的是,两人独自的面对,在一个同样的爱好里,互相探讨,持久的浸淫其中,比如说讨论一本书,写作一首诗,创作一首歌,探讨生命等等,但是,我发现,只有很少的人能有这种修养,大部分人在聊天时也只有几句就分神了,他们从没有对一个问题严肃的思考过,所以探讨起来也就那么肤浅和随意,唯有两样除外,就是食性。
但是,李丽云并不罢休,连续三个星期她都没有回去,哪怕我已经明确告诉她,我不会爱她。
她非常能抓住我的弱点,我将要讲述她的下一次撩拨前,我要先讲述一个事情,也是被她所乘的机会。
我先前说过了,学校下面的河谷里有我的许多学生,我们班的班长小名叫阿桃的,她家就在其中。
又是一个周末来了。周五傍晚,我依旧拿着楚辞在学校后面的大核桃树下大声朗诵。突然,看见山下冒出一个头来,慢慢的一个小女孩出现了。
“老师,您在读书啊?”
“对的,你怎么不回家,家庭作业可有很多的。”这个女孩子十多岁,面容清秀可人,成绩很好,而且非常尊重人,天生一股清气,我很喜欢她,或许女子和童子都比较有文气的吧,李贽所推崇的“童心”论和贾宝玉的“女子都是水做的”论,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个女孩既是女子又有童心,所以我与她讲话就更加亲昵些,她也会问我许多其他孩子不敢问的问题。但是,她始终是个孩子,虽然感觉很亲近,我只要把头抬起来,望着远方,她就会问我,是不是想家了,虽然我很惊诧她能体贴人到这一步,但是这也是太简单了的,我只是想家吗?
我的家在湘乡市城边,虽只有十分钟就可走到街上,但农田和农村,让我们愚昧到无可附加的地步。湘乡是曾经出过曾国藩这样的理学家的地方,而且我就读过的湘乡三中就建在他读过书的涟滨书院的旧址上,隔着一条涟水河,东台山下的东山书院,曾经是引领全湖南,甚至是全中国近代教育的先风,当年十六岁的润之极力盼求走出山冲,走向伟大的第一站,陈庚,谭正都曾在里面读书,那是一个多么热血沸腾的时代,这是一片曾经养育英雄的热土。然而我从没有感到过那种气息,我的父辈们也都不曾受过一点影响,对于文化和修养,高尚和信仰,他们一点也没有意识。涟水河,东台山下文气荒芜到可怖的程度,人们像一群苍蝇一样,无心无志的活命,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自己也不曾为自己的存在打算过,他人更是互相冷漠的对待。若是到了关系利益的时候,更是由强权来解决问题,野蛮恶毒得可恨。我会和我的父辈一样吗?我的时代,我如何去改变她?
我不知道,人世间也没人在意我,这个小女孩就更不会想象到眼前这个老师的飘渺天真。
哀牢山啊,你呢,你知道吗?啊?
我望着天空的雾,忘记了阿桃的存在,自己携书走向篮球场的边缘坐下,看着足下深深的河谷,那里有几户人家,就像山水画上的几间房子檐挨着檐,前有桃李树数株皴点着,像春天初长出土的几枚嫩芽,后面有几蓬绿竹掩映。向河绵延而去的,是一片片田地,长满了水稻,高处看去,那田亩就像数学课上的几何图形。往河谷深处看去,直到河谷拐弯,夹岸高山在那拐弯处生出些云雾,在那里商量着下雨,来回缭绕着,深沉的回旋。抬头是一层层山峦,像姑娘浅深的眉,黛色的温情在天边脉脉不绝,镜前画眉时的喜悦,遥望天涯的忧愁,在遥远的天际深锁着。
我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回头,却看见阿桃,恭敬的站在我的身后,也望着远方,我奇怪她还在我身后,更奇怪她也望着远方。
“你在看什么?”我突然感到好笑,于是问她?这片茫茫哀牢山有什么?
她窘迫的低头笑起来。
“老师,跟我到我家去吧,我爸爸妈妈叫我来叫你去吃饭,你一个人在学校太孤单了。”
“不了,老师要读书的,有事做就不孤单。”
“但是,老师你看,我都求了你这么久了。”她把目光从篮球场的那边的大核桃树下看回来,我一下被她的这个举动逗开心了,是的,如果那个树下她已经有邀请我的心思了,那么到现在,她确实“求”我好久了,而且那个“求”字说得那么可怜劲的呀,况且像这么热情的一家人邀请我,需要求吗?如若我心中没有事情,这是一户我要求着去拜访的人家。于是,我起身望着她的那双大眼睛说道:
“老师去放了书本!”
“好!”
她就高兴的笑着跟在我身后,一直跟到我的宿舍门口,生怕我不去。
一出门,我们的顺序就颠倒了,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与刚才正好相反,是的,后面的事情里,她是有主动权的,她是这片生活的小主人,我只能跟着她,于是我非常老实的跟着,就像她刚刚跟着我一样。
“老师,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啊?”
“老师没有女朋友啊?”
“老师,我給你介绍一个,我的表姐,在大学读书,她很有道德的!”
阿桃已经能够判断出我的性情与其他人的区别了,她用“有道德”来形容可以和我匹配的姑娘,说明她已经开始试图用语言概括人的品性了,很有悟性的孩子。
我听见“有道德”三个字,轻轻笑起来,有对她能把我与众人在意气上区分的赞赏,有对她表姐的“有道德”的怀疑,也有对她理解的我的悲伤和她敢研究我的赞许,你居然敢分析我,就你十几岁的见识,我的道德不是你所理解的道德啊,那是一种复杂的无边悲痛!
但是我无法解释,所以我没有解释。她或许永远不会明白,从后面她长大后的情形来看,我当时的预测非常准确,她长大后再也不关心心智之间的不同了,不见了幼时的灵气,是的,以后,她还会变做死鱼眼的。这是肯定的。
“老师,那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片茶场,那是我家的,春天,我和奶奶,妈妈,还有妹妹会一起采茶。”她非常高兴,笑着指着一片山坡给我看。
“老师,你喜欢花吗?我种了很多花在我的后花园里?”
“你的后花园?”
“对。”她为她使用后花园这个词开出了玩笑,很开心,也因为我的注意而害羞的低下头笑着。
“有很多美丽的花,兰花草,青竹镖等等。”
她没有机会使用“等等”这样的词语,因为她平时说的是彝族话和云南方言,用到普通话,她能准确使用出来,她很自豪,所以“等等”两个字她说得很重很长,而且几乎要跳起来,这小家伙的虚荣心啊!但是我非常喜欢她的这种虚荣。
终于走过茶场下界的水泥沟,这水泥沟和学生们扔下的辣条塑料袋,还有各家各户的摩托车,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标志。走着走着,居然还能听见哪个山头在砍樵的人唱出的山歌调子,那旋律凄苦悲哀,回荡在这雾气隐约的大山里,更加令人感到无边的孤寂。
一户人家出现在左边路旁,只见屋檐下出来一个男孩子,是阿桃的堂兄,也是我的班上的学生,但是非常腼腆,不爱说话,但这时,他却企足越过地坪前的草树来看我,看见我,害羞的呼喊了一声老师,我很喜欢爱读书的孩子,亲切的答应了,看见他身后有人影,我想可能是他父母,于是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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