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今年九十整,耳聋,眼花,胳膊腿儿还算硬朗。夏日里,我和爱人从井里汲水浇园子,她也弯了腰,蹒跚着在一旁鼓捣。爱人怕有什么闪失,冲她喊:“用不着你呀,进屋去---”岳母无动于衷。爱人走过去,冲她耳朵喊:“也没啥活,你快歇了吧!”岳母大张了嘴,愣呵呵的瞧着妻子,看样子,还是没听清。妻子跺跺脚,一甩手,走一边去。“一天瞎鼓捣,气死人----”“气死哪个了?”岳母转过身问。妻子傻了,无奈的冲我摊了手:“鬼才知道,我这老娘是真聋还是假聋!”
北方的县级市,住平房的许多人家都有一个很大的园子。夏天,园子里豆角,黄瓜攀藤扯蔓的洒一地阴凉。
岳母记性不好,拿东忘西的。我们出门,叮嘱她将院门反锁了,她答应了。待我们走了,她拿了锁头,插了门,锁头挂门闩上,回屋睡午觉去了。曾经有一次,贼人进院,折腾好一阵,摘了架子上的豆角,收获颇丰的离去了。她在屋里浑然不知,儿女们埋怨她糊涂,她也不吭声,说多了,她便淡淡的回一句:“就几把豆角么,省咱自己摘了---”说得我们瞠目结舌,无从应对。
晚饭后,岳母坐院子里藤椅上纳凉。小孙女推了电动车朝外走,路过奶奶身旁,搂一个脖儿,摆摆手,抛一个媚笑。岳母便很高兴,很受用,疼爱的望着小孙女的背影,嘴上却说:“真的不长劲,这假的倒挺明白---”我知道岳母口中“真的,假的”是什么意思,她小孙女学业上不算出色,电脑摆弄的俏,经常沉溺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这功夫,一定是又去了网吧。:“要擱老以前----”岳母晃晃头,没说下去。我蹲一棵沙果树下吸烟,听岳母嘟哝,挺感兴趣,便逗她:“要搁老以前,该是啥样呢?”岳母没听见,我凑过去,提高了声音:“您年轻时,都做些什么呢?”“我年轻时?”岳母听见了,“像她这么大,该下地学着侍弄庄稼了----”妻子在一畦地里拔菠菜,对我说:“娘说过,她年轻时正赶上跑日本。”我听了,便再大声的问:“啥叫跑日本呀?”岳母似乎有些诧异,奇怪的望着我说:“日本来了,不跑还行,找死呀?”我自知问得愚蠢,便再问:“那咋跑呀?”这句话像似勾起了岳母伤心而又久远的记忆,她沉默了半晌,才又说:“咱老家那地场,在华北大平原,哪像这地场,一座座大山-----鬼子来了,连个躲的地场都难找,老老少少,男人女人,都往高粱地里钻---”岳母缓缓地说着,在我的眼前勾勒出一幅凄惶的画面:大批的难民在大平原上奔跑,后面是狰狞的鬼子兵-----“最难过的就是我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媳妇,跑前还要画妆----”“画妆?画什么妆呀?”“就是掏把灶洞灰摸脸上——”妻子在一旁解释道。“小鬼子都像饿狼,看见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还能放过?”我问:“那有被抓到的吗?”岳母没搭茬,也许是没听见,仍沉浸在凄惨的回忆中。过了许久,才又缓缓的说:“村子东头,有个跟俺般大般的女孩,跑得慢了几步,被一群鬼子兵抓住,轮番的作践,末了还捅了一刺刀。那女孩没死利索,鬼子走了,爬井沿上,跳下去了-----”我听得胸口发堵,一股热血直往头上冲。岳母却还在喃喃的说:“小日本吃的也是五谷杂粮,咋就长了一幅野兽的心肝?”
怕惹老人伤心,我没敢再问下去,点起一颗烟。这时月亮升起来,月光如水,照在院子里,角落里有虫儿在唧唧的叫,似乎也在附和着岳母那伤心的回忆。
我终究还是难抑对老辈人一些往事的好奇,看岳母情绪平缓下来,便试探着再问:“那后来呢?”“后来?”岳母看着我说:“后来就打老蒋----”“再后来呢?”“再后来爹就去了朝鲜——”一旁的妻子接上说:“听爹讲过,跨过鸭绿江的那天晚上,成千上万的战士摸黑淌过齐腰深,结着冰碴的江水,一路猛跑,手上拿根木棍,一边跑,一边敲着腿上结的冰,直到人的体温将棉裤烘干了,才允许歇下来----”我愕然了,这与我记忆中“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印象,大相径庭。妻子说:“看电影,听广播,都是为了宣传,大部队行动,哪能那么大明大白的,那不等着人家飞机来炸呀?”“老爹上了朝鲜战场,家里岂不就剩下老娘?”我问。妻子答:“可不咋的,哦——那时有我哥了---”妻子看见老娘欲言又止的样子,冲我说:“让老娘给你讲,那段日子老娘可是没少遭罪。”于是,听岳母再慢慢讲下去“------那年,咱老家遭了灾,一场洪水将屯子全毁了,只抢出一部纺车。没办法,我拉着你哥住在了村头破庙里。饿得你哥嘤嘤的哭。我拉着他在野地里寻野菜。看到一块侥幸躲过洪水的棉花地,收完的棉花棵子上余下丝丝缕缕的棉絮,便一点一点摘下来,忙一天,收一捧棉花,晚间贪黑纺成了线,第二天拿到集市上换一口吃食,再去摘棉絮,晚上再纺成线-----就这样,将就着捱过了那段日子。后来,乡里给一点救济,光景宽泛一些----”岳母许是说得有点儿累,靠着藤椅,微合着双目。我忙端杯水过去,岳母喝口水,又开讲了:“其实,最难过的还不只是混生活那点儿事,最让人揪心的是去认尸-----”“认尸?认什么尸呀?”我不解的问,也不知岳母听没听见,只听她接着说下去:“每隔一段时日,上边便派人来通知我们这些志愿军家属,去乡里认尸。那都是走时欢蹦乱跳的人啊!战死在朝鲜战场上,尸首运回来,停在乡政府门前。我们这些家属,接了通知,哆哆嗦嗦的赶到乡政府,掀开一条条白布单辨认,认出来的,当场便哇哇的哭,没认到的虽然庆幸,但也不好过,便帮助料理后事-----咱老家屯子西边有一片洼地,都叫西下洼子,便埋了许多志愿军战士,八层现在许是早没影了----”岳母说得伤心,我听得也难过。想再问下去,妻子却止住了我:“都啥时候了,娘该歇了。”我这才注意到,天有点儿凉了,园子里的昆虫一齐叫起来,隐隐的感到有一丝轻风,拂动着园子里的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响声。
妻子扶着岳母回屋了。其实,接下来的事我大概清楚:岳父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文革中被抓了“内人党,”蹲了班房,家里人也跟着受了牵连,也是我岳母拉帮着妻子他们兄弟姐妹,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夜深了。我仰望星空,天空蔚蓝,群星闪烁。我想:中华民族历经了多少磨难,才迎来了今天。但愿我们的国家永远的晴空万里,但愿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永远宁静,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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