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
传说大海里有一条叫鲲的鱼，他沉默地住在海底，没人见过他的模样，他的身体很大，从海面上看去就像是一座被淹没在海底的城市，很多小鱼游累了就停在他背上栖息。他孤独且快乐着。
春天，他的头就朝向东面，一张嘴，苦涩的海水混着路过的鱼潮，涌进他的肚子。
夏天，他的头就朝向南面，南面有一个傲来国，从那里出来一只猴子，撑着竹筏摇摇晃晃，要去很远的地方学长生不死的本事。他想：人真的可以长生不死吗？他不知道，因为从他生下来起，他就这么大，一直活了几万年，他还是这么大，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但是这些囚禁般的生活还不如死。
秋天，他的头就朝向西面，秋风就呼呼地吹，吹来一群群飞向北方的大雁，大雁从来不停下来休息，和他隔着几千米，像是隔着一个世界。他不知道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冬天，他的头就朝向北面，冬天他是很慵懒的，海底很冰冷，阳光也照不进来，周围漆黑一片，他就闭着眼睛睡觉，一直睡到春天。
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路过的鱼讲有趣的故事给他听，讲他们游过的地方，讲傲来国的那只猴子闹翻了海底，打了龙王，还抢走了根棍子。
一直到有一天，他的生活因为一只小鱼改变了。那只小鱼浑身五彩斑斓，大家都叫她丑丑鱼，可只有他觉得小鱼不丑，小鱼美极了。
那天，一直鲨鱼追着一个鱼群，小鱼们都拼命地逃，丑丑鱼和鱼群失散了，她不知道去哪，就停在一片土地上休息。
脚下的土地突然发出声音：“嘿，你好。”
丑丑鱼楞了一下：“哦哦你好。”
鲲说：“你叫什么？”
丑丑鱼回答：“他们都叫我丑丑鱼，你呢？”
鲲说：“我叫鲲。”
丑丑鱼说：“鲲？好奇怪的名字啊，是你妈取的么？”
鲲说：“我没有妈妈。”
丑丑鱼说：“你好大啊，比我见过所有的鱼都要大。”
鲲说：“我生下来就这么大。”
丑丑鱼说：“我没地方可以去了，你可以收留我么？”
鲲答应了。
于是他们每天一起生活，鲲把自己抓到的鱼群分一条给丑丑鱼，可是丑丑鱼不吃鱼，只吃草。
丑丑鱼说：“鲲，你不要吃鱼好不好，鱼很可怜的，我们一起吃草吧。”
于是鲲开始学着吃草，他咬不到草，一张嘴就是整片土地涌进他嘴里，他嚼着泥土和水草，丑丑鱼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用力一咽：“草真好吃。”
其实草一点也不好吃。他心里想。
丑丑鱼一天天长大了，也开始慢慢变老了。有一天，丑丑鱼奇怪地问鲲：“鲲，你怎么跟我当初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呀？”
鲲说：“我一直都是这些的。”
丑丑鱼说：“真好，你看我，都老了，可能陪不了你多久了。”
鲲问：“那你会死吗？”
丑丑鱼说：“会呀，我会老死的。你活了多久了？”
鲲说：“大概有四万八千岁了吧。”
丑丑鱼垂下了眼睑，躺在他身上，呢喃道：“真好。”
鲲心想，一点也不好。
鲲决定帮帮丑丑鱼，他想让她活得更久一点，因为丑丑陪着他的这些年，是他四万八千年里最快乐的日子，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丑丑鱼的生命。
鲲决定去找阎王，他听说阎王有本掌管生死的本子，叫生死簿。可是他从来没去过阎王那，路过的鱼也从来没去过。他一不小心迷路了，他来到了冥界，看见一个人在案板上写些什么东西，旁边一条又像狗又像马又像麒麟的生物趴在地上睡觉。
他想：这就是地狱了吧。
他问：“嘿，你是阎王吗？”
那个人没有抬头，蘸了蘸墨水继续写：“鲲？”
鲲心想：这人可真没有礼貌。
鲲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阎王呢。”
那人放下了笔，微笑着说：“我是地藏。”
鲲说：“那你知不知道阎王在哪里？”
地藏没有回答。
他身旁的那只麒麟一样的生物开口道：“妄改生死是要遭天遣的。快回去吧，你那只小鱼快死了。”
鲲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听出来的。”
等到鲲走远了，地藏问他身旁的那只生物：“谛听， 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听不出来的？”
谛听说：“怕是最难听懂的便是人性了吧。”
地藏拿起案板上的那副画，问谛听：“你看，我这画得怎样？”
鲲用最快的速度游回小鱼身边，快到游过的地方都搅起惊天骇浪，他活了四万八千年，见惯了生死离别，对什么事情都可以无所谓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害怕失去一条鱼。
他回到了小鱼身边，丑丑鱼说：“鲲，你去哪了？我醒来见不到你，好害怕，我快死了。”
鲲用力微笑，他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一滴一滴漂浮在海水里，每一滴，都闪烁着他们的影子。
眼泪笼罩在丑丑鱼身上，丑丑鱼已经没力气抖动了，鲲的眼泪让他觉得很温暖。
丑丑鱼说：“鲲，你不要哭。很开心能陪着你这么久，可是我很快就要死了，是不是不能陪你了？”
鲲心想：鬼才哭了呢。
丑丑鱼说：“鲲，活这么久应该是件很难过的事情吧。你要好好的。”
说完，丑丑鱼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鲲感觉身体在漂浮，这世界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悲哀和愤怒，他的身体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周围的一切都搅成碎片，连同他的美好的那些回忆。
鲲浮出了海面，他的鳍在生长，很快就长成了一双翅膀，他哀鸣一声，终于飞出了海面。
现在，他不再是鲲了。
他叫。
他飞往西边，要去问问佛祖，为什么有的人活着，却比死了还要痛苦。
为什么十恶不赦的，在世上活得安生。
为什么心怀善意的，都不得善终。
他问佛祖，世上有没有东西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佛祖说，有一样东西，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那便是金禅子的肉。
他在狮驼洞等了整整五百年，终于有一天等到了一个从东边来的和尚。
他打不过那只猴子。
小鱼的尸骨也化了。
如来佛祖说：“我不能让你杀了唐三藏，他是去救赎世人的。”
说：“他救赎世人，可谁来救赎我？”
佛祖说：“我可以让你忘记过去，忘记悲欢，代价是，作我的坐骑，永生永世，臣服于我，你可愿意？”
想：鱼死了，他活着再没什么意义了。
双手合十，接受佛光普照，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见小鱼了，小鱼绝望地对他摇了摇头。
“谛听，这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听不出来的？”
“怕是最难听懂的便是人性了吧。”
佛祖也不能逃。
北冥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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