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去了,其实每个春都要走。那日写《百亩樱花粉黛山》我说,十日之内我还来,的确去了,樱花虽不甚璨,却也不失意,初夏的粉雨飘洒一身,虽有时迷蒙人的眼,却不见衣物浸湿,只是润润的温软,我再去粉黛山,那漫山的盛大花事已经作罢。祭过的桃花早就孕出了毛桃,只有指尖大小,渐淡而有些蔫了的花蕊还没有完全褪去,小溪的水依旧淙淙地淌,却不见送走盈盈花瓣的情深了。岸边的嫩柳依然挑逗着枝下的溪水,只是不见了初春的妩媚。樱花站在半山上,静穆在的雨雾里,不做些许的招摇,似乎正在渴望着雨洗。
春去春又回,那是不忍当下春的凋败,而做了经年的期待,慰藉的是一颗不失意的春心。我却以为,人生所观所历,总不能都是春意,或许常常有停顿,总不能在花海里徜徉一辈子,故而古人无不带着苍凉,吟道:“开到荼靡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记忆里的花事或时而暖心,或时而徒增烦恼,看的开就无所谓,日子总得照常过下去就是。
其实有时候我们是停顿了寻觅的脚步,总徜徉在昔日的意境里,故而叹惋次次生发,如果去“寻寻觅觅”,未必就是李易安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无限哀婉的凉意,别跟着易安居士学,她是失了相伴人而不得才一路寻觅,一途的怨声载道。
在“粉黛山”下徘徊,心生怨气,我曾将“粉黛”送与你,给了你“六宫粉黛尽失色”的点赞,却如今还是让那真的粉黛笑我,你看,经不住春事的折磨,月华的流逝,早就失色。我哑口无言了。
羞了,躲吧。那是一条沿溪的小路,春草盖地,春柳掩途,悄在一隅,少有人迹,且深处不知是否是一条断头路,未睹其面,心中痒痒,踱步其上,踏入荒山深处。
俗语告诉我,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那条路靠山一侧全是从山上渗出的泉水,不淙淙,不汩汩,见不出泉眼在何处,湿润了半山坡,浇湿了一路草,若不是时而有注水多的地方映着亮,你会被遮在了花草之下的暗流打湿了鞋子,可别样的情调马上弥漫了你的心,这不是杨万里的“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的醉美之景么?雨蒙蒙,看不到她的“晴柔”,却生出了最爱“阴柔”的情调,只是不能告诉你,做了这样不能宣人的“坏想”。
这里就是一条“花之径”,原来春还藏在这里!我不以为是灼灼之夏,因“夏荣”却无花,这里花事虽不盛大,却在隐匿处开了一路。杜甫所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可是人为而筑,少了山野的“不修边幅”的随意;倒不如因“放言无羁”而被罢官的宋人吴泳探得了真实,他说,蔓草侵山径,柔荑死树林。只是这最后一句注满了凄凉之意,哪里是好心情!
柔柳之下藏着的是零星的“粉团蔷薇”,但不是唐诗人王毂所见的“红霞烂泼猩猩血,阿母瑶池晒仙缬”,粉意隐约,花开指头大小,我疑杏花转生,更疑是否因了垂柳的遮蔽而无烈日暴晒养了粉面,哦,本来你的芳名就是“粉团”,粉团紧簇,怪不得古人拿来况那美人瑶池玉女粉团面!我蹲着,鼻息凑近了粉团蔷薇,虽小,花香却是忽淡忽袭,深嗅入肺,不想呼出,所谓“熏香”大概就是这个滋味吧。“藏在深闺人未识”?莫非你本来就在这里等,等一个可以赏你的“踏山客”?
我对菊是再也不敢妄言,又遇到了,夹杂其间的是“美花风毛菊”,她是菊科了,淡紫的颜色并不招惹,我怀疑是被那粉团蔷薇的颜色感染了一般,之前见到,并不在意,也许是放在小花的行列里,她有了“鹤立”争荣的姿态了。虽为草本,年败春生,却总是响应了季节的时令,乖乖的,从来不因无人赏而耍了性子。有时候,我们妄想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于某人一身,于是就有了“编剧”的职业,其实,生活的本真就是泛泛一般,任何掩饰都是一种自我苦痛,按时花开,应时而谢,如初不惊时序,不惊雨露。
同属兰科的“寒兰”与“广东石豆兰”可是“兰”中的“小不点”,由此我想到了兰的家族可能庞大到数不胜数。寒兰矮矮的,仿佛是小人国里的种族,细细的叶片真如草,顶着俏丽不傲的小黄花,之前我对“兰在深谷人未识”的句子甚是疑惑,看来诗人说的不假。广东石豆兰,我怀疑就是苦菜花的小妹妹,或者就是叔辈妹妹,样子易混,我给她的名字是“不起眼”。踏着花径不能不践踩,但脚印过去她依然竖起,不做争辩,无需你有什么怜花惜香的情怀。
还有不择何处随意安身的韭菜花、荠菜花和名字十分可爱的“小画眉草”,那些泛白而不纯粹的小朵,几乎你无法在意她们的存在。你想描写却少了她的本来面目,花和籽几乎同体,让你分不出,惹得人想一脚踢开。看脚上的鞋子,早就沾满了碎花,或许就是花籽,真的是“踏花归去”先香脚,不必幻想那“踏花归去马蹄香”的空幻诗意,但却是很受用的情调,似乎你真的想让那些附着在鞋子上的碎花常驻,留作一个天然的装饰。
莫归去,踏践花径没有了败坏的自责,好像天生就让你来踩,踩着花径看山坡,焕然铺开一面金银,“火树银花”那是人造的灯饰,而这里的金银花在自作多情地悄放,唯一来赏的就是我和几只小蜜蜂。
此时正是不败时,白和黄是主旋律,包孕的瓣儿握得很紧,花苞的顶部微微绽开,似乎还在矜持,你看那蜜蜂,嘤嘤舞动,因不得拈花吮蕊而决然飞走,扑向另一朵,总有一朵耐不住春夏的繁荣而撬开了几瓣,露出的黄蕊白蕊成了蜜蜂的彩巢,蹲踞在蕊间,我伸手撩起一阵风,蜂翅微动而蜂身岿然,面对着有所思,我以为这世上可以夺魂的必然是这金银花。有清代王夫之的《金钗股》诗句可证:“金虎胎含素,黄银瑞出云。参差随意染,深浅一香薰。”“金钗股”就是金银花。所谓“胎含素”也就是此时的含苞待放之状;所谓“瑞出云”便是绽放夺云的傲态。
昨日是母亲节,我突然想起了我老家后院的散石墙上每到此时便是堆金放银的所在,我妈都趁着做饭前提了篓子去摘取一些,分出一些放进碗里去水,饭前饭后不喝稀饭,均是金银花水,她说,顿顿金银花水就用不着跑医生了,我知道这是说可以养生保健,甚至无病防病有病治病,神着呢。饭烧好以后,静坐灶前,摘去叶子,摊匀晾晒,以备无花之时。
曾经问妈,为什么单单喜欢上金银花?妈不抬头,略思少许,说,长大了,挣钱就像这么多的金啊银啊,堆了满墙头。这是盼儿早早养家糊口,我怯怯的不敢作声。
现在想,再多的金钱银钱,若是过了时效又有什么用!妈早已作古,睹物思人,见花说情,都成了枉然。就来赏吧,或许金银花你就不该着了金黄的颜色,让人想入非非,居然与金钱有了纠葛!
还是藏起来的好。我的眼放过了金银花,站在花丛里,驻足黄柳下,面对着静静的小溪,忽然从摆动的柳枝缝隙里闪出一个用花布花毯子搭起的简易低矮的临时小屋,周围是开垦了的小块土地,水桶扁担还在地面上散乱地放着,主人应该没有走远,会不会看见我就责我踏入他的领地?
我步出了那花径,鞋子在慌乱中已经打湿了,但不狼狈,满眼的金银花。金银花你藏得住么?你已经再次更新了我头脑里金银花的影像,鲜嫩而富于光彩,更加佐证了我给这座山一个“粉黛山”的名字的合理,人有出息就读书,不读书没有出息,这山何尝不是一本书,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莫非这样的古训在这里找到了根据?
那垦荒的地主,是要了一份闲情吧,那点地产根本就不能丰衣足食,也不会金银满地,但这里藏金藏银,藏着山水之间的闲情,地主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
忽然想起台湾的散文家林清玄写的《送一轮明月给他》里说的一个故事——
一位住在山中茅屋修行的禅师,有一天趁夜色到林中散步,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突然开悟了自性的般若(印度梵语的译音,或译为“波若”、“钵罗若”,意译为“妙智慧,微妙智慧”)。
他喜悦地走回住处,眼见到自己的茅屋遭小偷光顾。找不到任何财物的小偷,要离开的时候才在门口遇见了禅师。原来,禅师怕惊动小偷,一直站在门口等待,他知道小偷一定找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早就把自己的外衣脱掉拿在手上。
小偷遇见禅师,正感到愕然的时候,禅师说:“你走老远的路来探望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回呀!夜凉了,你带着这件衣服走吧!”
说着,就把衣服披在小偷身上,小偷不知所措,低着头溜走了。
禅师看着小偷的背影走过明亮的月光,消失在山林之中,不禁感慨地说:“可怜的人呀!但愿我能送一轮明月给他。”
禅师不能送明月给那个小偷,使他感到遗憾,因为在黑暗的山林,明月是照亮世界的最美丽的东西。不过,从禅师的口中说出:“但愿我能送一轮明月给他。”这口里的明月除了是月亮的实景,指的也是自我清净的本体。
我们可以自寻一轮明月,自寻一段情调,那金银的景致有时候较之真的金银还有意义,你有了陶冶的所在和自由,总比一心念及金银而不得要好吧?你不觉得那些真金白银有时比不上这些金花银花?
我依然相信“六宫粉黛无颜色”,何如粉黛山下野花漫小径。金银我尊重不亵渎,金银花悦我心情,没有了铜臭,也没有了贪恋,藏住贪心,锁住贪念,这里就会年年璀璨为你留。
作于2018年5月15日午后,20:50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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