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三十几户人家,百十口人的小村。
和所有的村庄一样,小村座北朝南依偎在一个不太高的小山脚下。小山上全是密匝匝的竹林,风一吹,竹稍翻滚着,像浪一层又一层的,有节奏的向山顶上漾去,村庄在晃动的竹林中起伏着。
村口有棵合抱粗的栗树,树梢上挂着只谷箩大的马蜂窝,夏天里常有孩子用石头、土块扔向蜂窝,也有跑得慢的让蜂蜇了一下,脸上马上光亮地肿起来,有大人牵着哭泣的孩子,找奶孩子的少妇,要点奶水抹上去,还哭,又用丝瓜叶揉成绿汁涂上去,清凉、止痛……
到秋天,栗树上挂满了光亮桃型栗果,孩子们摘满一荷包,在果尾部插根火柴棍,一旋,栗果顶尖部在桌面上旋转起来,有点像孩子们抽陀螺的样子……
村口也有口塘,水很清亮,有生人进村,狗吠叫起来,栗树上鸦雀窝几只雅雀马上和着狗吠“喳喳喳”叫起来……麻雀呼啦飞进竹林,八哥从枝叶间跳出,树脚下的牛懒洋洋地睁开眼,呼拉喘出口粗气,把站在牛背上的白鹤吓得一跳……
村庄依旧是左青龙、右白虎,选房子时靠青龙那边要高白虎这边要低,迷信地说法是,要让青龙高万丈,不让白虎抬头望……
村庄平淡得像杯水,没什么让人回味的传说,更不曾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一年四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为孩子打架、砸马蜂窝,有女人骂几句粗话,或者那天谁家两条牛斗角时,把一只角折断了,人们津津乐道地说了好几天……
哪一天谁在门口塘洗手时无意间踩住了一只团鱼,谁钓回了一只六斤多重的乌龟,村里人看稀奇似的围上去,一片啧啧声……
村里只有一个民办老师,后来转了正,也算是有一个吃公家饭的,每逢周末,那老师也忙着放牛,下田干活,和村里人没什么不同,再就是在外打工的五哥带回了一个好体面的外乡妹子,还有四妹家一条牛跑丢了,四妹蔫头蔫脑地找了好几天了,没牛犁田,只好插红心薯,村里人为此还上门安慰她好几回呢。
每家日子总有不顺心时,破财的,三病两痛的,亲友,乡邻相互安慰着。
一株露水草,总有露水养……
天无绝人之路。
一泡尿涨不死人的……
心事重的人听了,眼里有了亮色,心里头宽慰了,清苦的日子似乎有了些盼头。
退财折灾是四妹一句老话。
三十出头的四妹在这个村庄怎么看也是个老实人,比如他挑着满满的一担南瓜,前面还赶着一条牛,牛背上驮着她为牛割的青草,四妹肩上的南瓜一百多斤,红脸暴筋地气喘如牛。村庄千百年有不成文的规矩,挑担的大些官,意思是负重之人可以不让路……
挑着南瓜的四妹见了空手过路的人还“嘿嘿”地一笑,挑着担让开路站在一边让别人过去,好像自己挑多了碍着人家过路不好意思一样。
四妹两个孩子上初中,一个老娘七十多了,原指望家里母水牛下犊子,养个七八个月,卖个三两千元,先顾两个小的上学开支,剩下的为娘置副好棺板。不料,那夜不知谁家牛脱了鼻,四妹的母水牛带着犊子只留半节绳头在牛桩上。
四妹俩口子急了,揣着两只蒸笼红薯,顺着大路见村打听,有脱鼻的牛跑过来么?
问了十几天,四妹脚上的黄力士鞋磨破了好几双,钱用了百多块。俩口子人也瘦了一圈,牛犊子没了不说,家里没了牛本钱,牛是庄户人家最大的财产,没牛插不成田了,俩口子把田全部插上红心薯。
夜里,俩口子搂在一起相互安慰,不怕,只要两个小的读书用功,老娘的身体健旺,破点财算不得什么?
不快的事儿不再挂在心上,俩口子一心一意地侍候着田里红薯。也怪,这年谷子不值钱,平日喂猪的红心薯突然疯了似的,一块多钱一斤还抢不手,一亩田能挖上万斤的薯,让四妹俩口子乐坏了,他那上初中的一儿一女,一个考上了高中,一个被市一中提前预录。
本来是牛跑丢了,无牛犁田才插的红心薯,不想歪打正着,四妹白赚了三万块不说,又买回了条一岁的嫩母水牛,小水牛的膘、毛色、吃相,样样抢眼……
这还不说,四妹老娘多年的老哮喘病今年竟一回也没发过……
老实巴交的四妹晓得想,谁家没个不顺心的事儿,闭上眼睡一觉,过去就过去了,天明该干嘛就干嘛,日子多些树叶,倒霉的光阴是有数的。
人是平日一点一滴地自个儿做出来的,五嫂把这句话放在心里记死了。
五嫂是外乡人,五哥打工带回了五嫂。外乡人的口音不大好懂。五嫂初到村庄,比如麻将纸牌玩法不一样,口音也不同,她只好呆在房里看电视。偶尔到菜园里弄菜,河边洗衣裳时,常看着家乡的那方天,想着父母,弟妹这会儿在家干什么。一来二去,五嫂在村里显得有些另类,别人三五几个邀着打牌,或结伴到街上烫黄头发、美容,买几件流行的衣服之类……
没人邀五嫂。
五哥瘫时,五嫂这时有了一儿一女。村里人心里灯笼似的亮堂。外乡女子人年轻,长得又漂亮,只怕吃不来这个苦的。五嫂夜里搂着五哥哭了好几回,哭得五哥长吁短叹……
天明,五嫂自个儿动手钉了个板车架子,拉着五哥,一边坐着三岁的女儿,一边是一岁的儿子,十几里的医院,搭车一个来回,俩人要几十块。五嫂拉板车硬走,二天一回、三天一趟的,沿途的人家慢慢地都晓得这女人心眼好,能吃苦……
五嫂养猪、养了鸡,把一双儿女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看别人家小孩喝酸奶,吃牛奶,长得又白又胖。五嫂也有办法。自个儿种了一块花生地,用花生轧油,买回了瓦罐,用自家田里上好的圆粒黑米放上花生油,瓦罐放进灶火堂里茶子壳火上慢煨,有时,俩个孩子一人一只鸡蛋。儿和女在她精心照料下,长得又白又胖。闲时,五嫂教俩个孩子认字,看小人书。
日月天地,上下左右,背唐诗,小小的人儿唐诗背得一溜水的顺畅……
五嫂从不让儿女无事到别人家去玩,更不让人家吃东西时,儿女在一边看着。每天给五哥吃了药,又把他和两个孩子拉到田头树荫下,五哥带孩子,五嫂自个儿下田,犁耙插秧,五嫂全学会了不用求人。
五嫂养鸡全圈在自家竹园里。她孵出小鸡后又买回百十只鸡苗,用那抱窝鸡娘带着,十几只鸡娘,“吱吱喳喳”地带了四五百只鸡儿。鸡娘晓得带小鸡觅食,躲雨。竹园黄鼠狼多,五嫂养了几只鹅,黄鼠狼闻了鹅屎气味逃之夭夭……
鸡多要食喂,五嫂到木材厂扫来锯末,用青草,枯竹叶,在竹园里挖坑埋了,浇上水,不几天,坑里长满了白色虫子,还有蚯蚓。鸡爱扒拉松软的土找虫子觅食。
这法子又让竹园松了土,又施了肥,分外发笋子。
上春天竹笋出来时,五嫂买回了别人家不要的陶缸,全扣在笋子上,没见阳光的笋子一圈圈地盘满了缸,又嫩又多。
五嫂拉着板车卖鸡,卖蛋,笋子货真价实,鸡鲜笋子嫩,慢慢地有了名声,城里宾馆里老板出高价包下她的鸡、蛋、笋子……
五嫂的日子慢慢地好了些,村里谁病了五嫂抽空拖着五哥,买了冰糖,罐头,还有鸡蛋什么的上门看望,安慰一番,不管到那里,五嫂前面弓着身子拉着坐在板车上的五哥。日子久了,五嫂就是空手走路时也习惯地向前倾着,背上留下条深深地紫红色车绳印子。
五哥蓄的又白又胖。俩个孩子很听话,念书也用功,小小的年纪每回考试总有名次,有了奖学金、五嫂不用掏腰包。乡人都夸五哥找了个贤惠的好女人。
五嫂到塘里洗衣服时,女人们移好石头、把水深处、有树荫的地方让出来,让她先洗。谁家园里毛豆、菜瓜先上桌,都摘一把送上门。
每逢这时,五嫂打架样推脱,实在推不了就记在心里,过几天,送只抱窝鸡借给别人。她说,这只鸡娘会抱鸡儿,不碎蛋,又会带鸡儿……
五嫂依旧每天给五哥煎药、擦澡,到医院去时,路上常有不认识的人帮着拉拉、或推推车。冬天,拉五哥出门晒太阳,马上有人起身让出日照最宽的地方,摆好椅子、倒上茶。五嫂感激的笑了笑……
村里女人们常找五嫂学养鸡,学做笋干。五嫂很讲礼,手把手地教,还留她们吃饭,都说五嫂做的小菜很可口。
谁家儿女不听话,长辈总请五嫂去劝劝。慢慢的村里人离不开五嫂了……
天无绝人之路,禾生叔自从病后,从心里发出感慨。
四十多岁的禾生一生在田里忙碌,连县城也是上水利时去过有数的几回。一年四季他总穿一身蓝布长大褂,背上印着“大桥味精,不离不弃”几个白漆字,脚上永远是一双黄力土鞋,谁家外出打工撂下田地,禾生马上捡着种,过路时,田头地角有点空闲处,马上种上几株南瓜,秋天里,禾生身上汗水湿透了,走到那儿,记起自己的南瓜,扒开藤蔓,捡起顺手夹一个回来。
禾生家窗台上,门口石桌上一年四季在晒南瓜子。禾生上有老娘,下有一个正上大三的女儿,一个正进大学的儿子。当他晓得自己是晚期胃癌时,禾生一下子懵了,倒在床上躺了一天,他想通了……
人迟早是要死一回的。老娘还有两个妹妹照着,大女儿是名牌大学,这会和深圳一家公司签约,月薪几千元,以后她供弟弟读书是没问题的。要是早几年自己得了这病,俩个孩子学也上不成了。还有前村的王三,只有三十岁,才结婚五年,女儿只两岁,不也是这病么?想到比自己不如的人,想到家境,禾生暗自庆幸,谁也没告诉。
心里静下来的禾生晓得想,这会儿家里还有两万块存款,圈子里猪也有八分膘,还有几头牛……禾生心里轻松了他把家里老爱烧坏的保险丝换上粗的,把不好烧的灶台再砌了,哪儿有戏、有电影,禾生一反往常的非要老婆陪他去看。禾生笑呵呵的,连女人也不知情。
禾生对老娘对女人越发好了。女人有些奇怪,不明白汉子这段时间对她这么好。禾生叹了口气说,我一生也没连累你,好在你养了一双好儿女,日后你不可能住在村子里,也不知道随儿女在哪里落脚,我有可能到不了那一天。我一生没几大本事,只靠种田,你跟我一生没穿过一身像样的好衣裳,没件首饰。早几年开学时,还为孩子学费操心……现在好了,明儿去买只镯子戴着。
女人搂着禾生连连晃头……
好几年过去了,禾生挑稻时,一个医生偶然看见了他,惊得张大嘴巴。第二天医院来了十几个医生,再为他复查时,禾生肺上病灶竟几乎消失了。村里人这才知道他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
知足常乐是二伯的一句口头禅!
二伯小时候很穷,一场病后,一双眼也瞎了,三十多岁又娶了瞎眼的二娘。二娘也苦,娘家什么人也没有,腿脚又不太方便。二伯不嫌,家里什么事都不让二娘干,猪牛鸡狗呀,这些家畜二伯看不见,只听它们的叫声,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受了惊,二伯心里亮堂呢!
二伯自己看不见,自家门口,哪有石头,长出路面的树根绊了脚,摸索着把石头捡开,树根剁掉,生怕绊倒了二娘,哪儿不平,摸着填好后,再摸着走一遍。
二娘为二伯生下一儿一女,两口看不见,日子紧巴巴的,家贫心事多,有次二娘受了风寒老是咳,一口痰堵在喉间,脸都憋青了,二伯先是把二娘扶起来捶着背,怀里的二娘抽搐着,手脚一抖一抖的,二伯急了,摸索着放平二娘,口对口,一口一口地吸,硬是把二娘拽回了阳世间。二娘醒后拉着二伯的手说欠他一辈子人情,来生再做看得见的夫妻,好好的为二伯做饭洗衣服。二娘遗憾地说,儿女们忠厚老实,没一个考上学,端公家饭碗的,家境又都平平的。
二伯拉着二娘的手淡淡地说,伢他娘莫七想八想的,我今天给你说个直话,这辈子我最怕的是我走在你前头,媳妇再好比不上我心细,她晓得你怕冷么?能把你双脚抱在心窝处暖着?……火笼用窑炭沤火不呛人,芝麻花搽脚冬天不长冻疮,他晓得么?
只有老头子我晓得!
家里更是好着呢,你看村子里打牌赌博进派出所的,没咱儿女;打骂娘、对长辈不敬的,家里两天一闹,三天一吵的,喝药上吊的,跳塘寻短见的也没咱孩子的份……
哎,人要知足常乐,差不多就行了,二娘也听入了神,细细一想,心里也舒坦了些。
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岁岁年年,日子如同屋檐下滴水,不紧不慢地在打发着光阴,总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一不留神,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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