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弟弟从北京回来。
他有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都没有回来与我们相聚。过年的时候,他去了重庆,为了拍摄一组关于巫术的相片,他在那里过了一个年。除夕的晚上我们全家聚在一起,唯独少了他。七点的时候他打来电话祝贺新年,我接的时候心里有点酸楚。妈妈絮叨着说了很多,我知道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惦念和牵挂。
六月,他说要回来。早早地订好了飞往福建的机票,却不想他在就要出发的前两天突然发起了高烧。那次的高烧持续了很久,我和妈妈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折腾了好多天终于痊愈,但那次的行程却因此而耽误了。那几天我和妈妈为他准备了很多东西邮寄给他,有他爱吃的,平时的常备药,还有一些小补品,打包了一个大纸箱,我和爸妈在厨房的灯下把那个塞得满满的箱子包了又包。我在想,不知道弟弟收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会不会也能体会到我们此刻的心情。
七月。酷暑。弟弟坐着动车从北京回来。九月,在日本有他的一个个人摄影展,他要回来办签证。他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到了福州和表弟表妹们小聚了一下,直接就回到了老家。周六,我上完早上的班,也从车站转车回去,和弟弟相聚。
这个小县城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安静,清凉。那年我和弟弟在这里考到了别的城市,除了过年,从此就很少相约着回来。那个下午,我们去看外公外婆。弟弟说,他想帮他们多拍拍照片,还有他们的老药店,老房子,也许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了。到超市买了一箱牛奶,我们很快就到了外婆家。
我的外公已经八十八岁,外婆八十四岁。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就经营着这个小药店,一直到现在还不肯停下工作。因为在这里很久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得他们俩个老人。他的药柜,轧刀,算盘,所有的物什都是那个年代留下来的,充满了古朴温情的气息。弟弟一踏进小店的门槛,外婆就认出他来,并且叫出了名字。弟弟转过头对我开心地说,她认得我呢。因为我常常回去的缘故,外婆在小一辈的孩子里就数对我最熟悉了,因为我不仅每次回家都会去看她,并且可以用本地话和她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外婆热情地招呼我和弟弟坐下,然后又心疼得说,怎么又花钱买东西呢。她每次看到我们买东西都会带着点责备的口气说我们,其实我知道她的心里是欢喜着的,她知道我们惦记她,想着她,她会很满足。她告诉我,外公上街去走走了。然后一边说一边就朝着店门口走去,叫着外公的名字,寻着他。不一会,外公果然慢慢地从远处走来。我上前扶着他,他吃力地迈过门槛,坐在了长凳上。
外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跑到店门外的馄饨店里煮馄饨给我和弟弟吃。在外婆眼里,这就是她认为最好的点心了,只有最好的客人才可以有这样的招待。两块钱一碗的馄饨冒着热气,端到了我和弟弟的面前。其实我们刚吃过饭,显然有些吃不下。我对弟弟说,这碗点心你无论如何得吃掉,不然,他们老人家会伤心。于是,弟弟和我笑着,很快地吃完了。外公站起来要把碗和钱送过去给老板娘,我说我去。外公把五块钱放在我手里,我收下了。我把碗送到点心店的时候,老板娘没有收我的钱,她迟疑地说,让他老人家给钱吧,不然他不安心。我笑着说,放心,这就是外公请我吃的。我看着她把钱拿走,转回头去看到外公站店门口对我不放心地张望。我知道,他是怕我没有把他的钱给店家。
弟弟支起三角架,拿出底片,开始楼上楼下到处拍照。因为小店就对着大街,有些路人会回头看着我们。最后,弟弟要给外婆外公各自拍张单人照。外公显然很慎重,他很快就摆好他认为比较满意的姿势,我在一边提醒着他,还没开始呢。可是他始终不动,保持着那个姿势很久,直到拍完了还问,好了吗?好了吗?我说好了,到外婆了呢。外婆站在药柜的里边有一些紧张,拍照对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是稀罕的事情。她有些局促地小声问弟弟,我的手要放在哪里。眼睛看哪里。弟弟笑着说,没事,随便你。
照片洗出来的时候弟弟就发给我了,黑白的,很是清晰。外公神情严肃,坐姿端正,一脸精明能干的样子。外婆靠在小店的柜子边,有孩子一样的表情和单纯的眼神。弟弟说,外公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还有这么清楚的容颜,并且一直在工作中,这真是可以让人联想到年轻时候的他,该是一个多么出众的男子。而外婆,她温婉的容颜,平和的面容,朴素高贵的气质,在那时,一定是一位惹人爱怜的姑娘。
要回去的时候,外公叫住了弟弟,对他说了一番话。他说,一个人,不要贪图眼前的小利益,要看得远一点。现在赚不多的钱没关系,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走出店门的时候弟弟对我说,外公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说出的话多么深明大义,多么地让人感动。
晚上闲下来的时候,这个小城显得格外安静。我和弟弟还象从前一样,开始了闲聊。这一次,我们谈到了他的感情。
他和那那在五月的时候分开,两个人走到了尽头。对于他们的分手,许多人都不能够接受。妈妈态度激烈,久久不能够平静,爸爸则是不多说话,而我,在最初知道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现在坐下来与弟弟细细谈来,才发现其实很多事情真的已经与爱无关,也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很多事情表面看似平静,其实暗涌早已翻覆。两个人的感情,真的只有他们才知道,错与对,好与坏,根本没有真正的界定。特别是感情,我们无法给它一个定论,这样一定是好的,或者那样一定是不好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它在每一对相爱的人心中的标准,或者说,你用什么去衡量它。
弟弟说,姐姐,你能够站在一个理智的高度去看待这件事情,我很感激。谢谢你为我和那那做的一切。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爱过,并且确定她也爱过。我们走的这十年不容易,都为彼此付出过很多,我只想以后,大家都可以过得好一点。我说,弟弟,我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了,对待有些事情不能够任性,要多想一想别人的感受,特别是爸妈,他们都老了,你以后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好好考虑清楚。我希望你和那那都能够走好,顺利一点,这也是爸妈的想法。
妈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走掉了。弟弟说,你多帮我劝劝妈妈,她脆弱敏感,需要安慰。我说,只要你过得好,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了。弟弟想了一会说,会的。姐,相信我。
我们断续的谈话一直到了将近两点钟,弟弟上楼回了房间之后,我一直睡不着。那晚我想了很多。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我和弟弟分开了这么多年,各自也都有了不同的生活,差别那么大,可是我和弟弟坐在一起说话的感觉,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十岁,二十岁,三十岁,话题越来越深,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第二天的清晨很晴朗,阳光很早就洒在房间的窗帘上。这一天和弟弟约好了,帮我和睿子拍照。睿子对着相机做出各种表情,弟弟惊奇于一个孩子在镜头前的表现力。睿从来就是一个胆小害羞不善表现的孩子,可是他面对镜头的样子,着实让弟弟大为惊叹。因为睿对拍照的狂热,弟弟已经拍得感觉消失殆尽。弟弟说,姐姐,睿子是一个疯狂的孩子。我说,睿子就是这样,他喜欢的事情,做起来就是很疯狂。说着睿子过来了,说,舅舅,你和妈妈不要说话了,拍照吧。我对无奈的弟弟说,自拍吧。睿子在相机闪烁的灯光前笑得人仰马翻的样子。我看到那张我们三个人自拍照片的时候,觉得特别温馨。小小的睿子在我和弟弟的中间笑得别过了头去,阳光照在房间里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散发出了温情的淡淡的香气。
三天后,弟弟在公安局办好了签证,来到了我的城市里。他准备从这里坐动车回北京,也顺便过来和我一聚。
弟弟来的时候依然背着一个很大的包,和他每一次来到我这里一样。那个晚上,我和他去唱歌。
这好象是我们每次聚在一起必要的娱乐。我们只是唱歌,点一些水,还有小碟,不喝酒。大部份的时候,我们都唱很老的歌。他喜欢齐秦,动力火车,黑豹,还有Beyond。我唱王菲,许茹芸,还有更早的张艾嘉和三毛的歌。也会搭在一起唱对唱。再后来,来了许多在这里工作的弟弟的同学,大家嘻嘻哈哈很是开心地吼了一阵,然后大家还是不忘合影,小小地留念了一下。十二点过后,我们走出来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我带他去很偏僻的小店里吃肉丸子,在那里一样还是可以吃到家乡的小吃,他显得很快乐。他说,在家里爸妈都让吃得太好了,没机会吃这些当地的小吃,其实,在外面,我是多么想念这样好滋味的小吃啊。
晚上弟弟躺在睿子的床上,说明天要去出门拍一拍了。他说,他想去海边。
我请了半天的假,陪他一起去。我们在无比闷热的车站等着那辆去往那个小渔村的公交车。这是南方的夏天,与北方完全不同。弟弟说,他现在似乎都有些不习惯南方的夏天了,热到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汗流浃背。那辆公交车,让我们在阳光底下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缓缓地开过来。
到小渔村的路并不远,坐公车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时间。坐上车之后,就可以感受到越来越浓的腥咸海风的味道。小村子正在建一个小码头,总是有很大的运沙土的车子来来回回,发出很大的声响,穿行在小村本来非常安静的小路上。我和弟弟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拍。
正午一点半的小村子,象在安睡。风很大,海水很平静。我们又爬上了那条长长的海堤,在那里,看到了成片成片的草地,还有远处的小房子,还有那片海。这里是那样寂廖,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几个老人戴着草帽,在小房子里挖牡砺。弟弟小心地从很高的堤坝上翻过去,他想离那片海和草地更近一点。我看他背着那么大的包,脖子上挂着数码,手上拿着三角架,在太阳底下走入那片草地,他从包里取出器材,开始选景,拍摄。他是那么虔诚,小心,一丝不苟。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体会到了一个摄影师的不容易。他是这样辛苦,在恶劣的天气里努力认真地工作,他只想拍到他心里认为最好的画面,他为此付出的汗水,每一滴都是那样珍贵。
我撑着伞,用手机拍下了他的背影。一个男人工作时候的状态,是多么让人心动的样子。
我们在海堤上合影,阳光晒得我们都睁不开眼睛。可是我们是笑着的。
回到家里换了衣服,我要带他去吃一顿海鲜大餐。在那个对着大街的餐厅里,我点了新鲜的小黄鱼,血蚶,螃蟹,苦螺,香螺,泥螺,蛏子,还有一些青菜,黄瓜。那顿饭,我们吃得非常畅快。弟弟说,他在北京,根本吃不到这么便宜又好吃的海鲜,这次回来饿补海鲜,真是把一年的海鲜都吃回来了。他还把好多海鲜拍了照,他说,他要带回去给那里的朋友看看,福建的海鲜才靠谱。我们一边吃一边笑,下午的疲劳全都一扫而光。
晚上的时候起了一点风,我们走到两岸去喝咖啡。
安静的餐厅开着昏黄的灯光,还有轻轻的音乐流淌在耳边。他要了一杯炭烧,我要了一杯雪梨汁,还有一份小薯条。坐在优雅闲适的餐厅里,我们的谈话变得很轻松。他告诉我他身边的朋友,我从未经历过的有趣的生活,还有他养的那只胖胖的暹罗。我告诉他我在这里和爸妈生活的点滴,还有一些为人处事的无奈。我知道我们已经完全不同,但是我和他都想多了解一些对方的生活,尽管相隔遥远,可是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对他的想念,担心,记挂,我想全都告诉他。
其实,我想他是懂得的。妈妈在晚上打来电话,我和弟弟都已经躺下了。妈妈说,弟弟真的懂事了。那天下雨,他和妈妈一起出门,他让妈妈坐车,可是妈妈不舍得,弟弟说,妈妈你脚疼呢。他还惦着妈妈的脚不好。妈妈说,弟弟知道关心我了。妈妈说话的时候有小小的满足,我忽然觉得父母要的东西其实真的是很少很小的,一句体恤的话,就足以让她感动很久。我说,妈妈,弟弟他总会长大。生活给予他的磨砺,也许都是好的。你要相信他。
第二天的车是八点二十分的。我没有时间送他去车站。走的时候我给他带了一些吃的,塞在他的包里,我看着他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我家的门,心里充满着不舍。我的弟弟,他依然要走得很远,很远。他的样子,总是孤单榘傲,可是我知道他的内心是充实的,快乐的,也是柔软的。
七月,我的弟弟回来福建。五天。
我是小凡。我现在是如此想念我远在北方的弟弟。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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