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与秋一起坐在三角公园的那颗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让时间在我们身边悄无声息地流逝。
秋是我到涂文这个镇所见到的第一个女孩子,涂文镇不大,但每天却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穿棱其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伴随着镇中心学校传出孩子们的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在我的印象中,涂文镇少有宁静,而当我在三角公园遇到秋的时候,便颠覆了我的看法。
一次偶然的相遇,然后注定,有一段美丽的故事。
初到涂文镇,我还是一个不懂得懵懂的小孩,失去了父母的襁褓,也失去了老家原有的山水旖旎、草长鸢飞的秀丽风景,总觉得生活便是一种色彩,当它变化时,会让你迷失方向……
于是,秋便出现了。
就在一次无意间踏进一个小园子的时候,我就被园子里奇形怪状的草木惊呆了,我悄悄地抚摸着里面稀奇怪状的盆景的时候,一不小心便抓到了一盆仙人掌,出于惊恐,我手骤然一缩,一根锋利的刺便紧紧地插在我的手背上。
钻心刺骨的疼,小小年纪的我,选择了放声大哭,哭声在这一片空旷的园子里回荡着,但过了很久,也没见到外婆慈祥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我看看自己的手背,流了很多血,像一股股潺潺流淌的小溪,在手臂上寻找蔓延的沟壑。
失去了大人的襁褓,此时的我,孤单地蹲在原地,能做的,只是茫然无措。
一双小手此时抓起我受伤的手,眼前呈现的便是一张清秀的小脸,她轻轻地吸去我手上的刺,然后帮我吮吸伤口,我静静地呆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她。
我知道,我的头脑又一次呈现空白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离开,走到园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爬到一颗怪异的大石头上,然后躺在上面,望着天空,我也慢慢地走过去,和她并列,一起躺在那颗大石头上。
她告诉我,她叫秋,还有,她每天都会来这里。
其它的,我知道,她不喜欢说话,是个孤僻的孩子。
后来,我得知,那园子叫“三角公园”,是几年前一个摄影师建造的,他只在镇上住了半年,然后便杳无音讯了,留下了这一座空荡的院子。
或许因为时间久了的原因,院子的大门早已破败不堪,里面也堆积着大量残砖断瓦,但却也是镇上最清静的地方,因为除了几只鸟雀偶尔低吟着几声清幽,剩下的,便是无尽的寂寥了。
因为秋,三角花园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地方。
于是,就有了以后,我与秋成了最好的朋友,每天一起躺在三角公园的那颗大石头上,一起望着湛蓝的天空,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秋是一个私生女。
她的“爸爸”在她妈妈怀孕的时候,离开了她们,就一直没出现过,而她的母亲,一年又一年地堆积着忧怨,然后化成仇恨,并且常常将这种仇恨转移在秋的身上,一年又一年。
秋没有童年。
她的童年里堆砌着全是母亲忧怨的声音,和母亲对她那种冰冷的仇视眼神,在她母亲看来,她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原本以为,她能用秋的生命来牵制住她的心,但一年又一年的等待,剩下的,只是绝望,于是秋成了她的出气筒,打骂便成了家常便饭。
讲到伤心处,秋的眼泪总是不自觉地流下来,我便会轻轻地坐起来,替她拭去眼角那颗颗晶莹的珍珠。
她相信,她的生命有一个转角处,会带着她,飞向另一个灿烂的世界。
秋每天都会给我讲很多关于她自己和她家的事,有一次甚至提到了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她说她的母亲从来不准她过问有关他的一切,但她悄悄地从她爷爷口中得知,三角花园里曾有过她父亲的痕迹。
这也是她为什么每天来三角花园的目的了,她相信,那个她脑海里一直出现的人,总会在这个地方与她又一场特殊的邂逅。
上学的时候,我与秋被分到了同一个班,当我们一起踏进同一个教室的时候,我们都愣了几秒,然后一起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秋笑,很美很清纯。
于是就有了以后的每一天,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去三角公园写作业,玩耍,然后各自满足的回家,几乎每天形影不离。
秋的成绩一直很棒,几乎每次都拿全校第一,而她的母亲也渐渐对她好了起来,仿佛是已经接受了现实,不再心灵的纠结了,秋的脸上也渐渐多了笑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她都有了各自忙碌的事。但惟一不变的是,我们一有空便会跑到三角花园去玩,并把三角花园打扫了一番,让它显得更加地清幽与整洁,而那块大石头,成了我们放学做作业的惟一地方,每当做完作业以后,我们便会照例躺在上面,一起望着天空,诉说这一天里的趣事。
我总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从小学到初中,甚至到高中,更甚至于,永远——
有一天,镇里来了一个乞丐,渐渐地,他成了闲来无聊的人们口中最热门的话题。
据说,他是个神经病。
他刚来镇上的时候,涂文镇的人们便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的“爱心”,今天,王大妈若送去了一碗玉米面,那明天李大婶便会送去一盒炒米饭,仿佛谁也不甘示弱,只为了攀比一下谁家更有爱心……
但渐渐地,当他在涂文镇呆的久了,人们的爱心也就没有了表现出的把么博大。特别是有一次,当他吃完饭后,他把人家给他送饭的一个铁饭盒踩碎,拿到镇上一家废品站去换了一点吃的,从此只要是给他送饭用的是铁制或铝制的饭盒,基本上便又去无回。逐渐的,他的这种行为就引发了镇上的人们对他极大的反感,也鲜有人给他送饭吃了,特别是有一次,他偷了李大婶他们家的一个铁盆,被抓了个正着,镇上的人们就已经开始对他深恶痛绝了。所以,在那一段时间里,他常常是饿着肚子的。
不过他倒是并不在意,时常抱着一个小盒子发呆走神,那个小盒他来涂文镇的时候就一直抱着,从未离开过手,虽然是皮质的,已经破损不堪,但在他的眼里,仿佛是宝贝一般,不管走到哪里,一直未离过手,睡觉的时候也会抱着。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最初用铝盒换吃的,就是镇上那个废品店的老板怂恿他这么做的,他自己由于神经的原因,根本无力分辨是非,只知道那样做了,会得到一点点吃的,即使只是一点点,他便能获得极大的满足。
而我初次见到他,是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和秋,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老师布置的一道作业,在涂文镇的小巷子里,饶有规律的你追我赶,享受着放学后的愉悦。
转过巷口,他便出现在巷口的一个转弯处,蹲在地上,活像一尊被大雨冲刷过的烂泥人。
秋受到了惊吓,尖叫了起来,我缓缓地走了过去,他的模样便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破烂不堪的衣服已经看不清他原有的清晰轮廓,仿佛是几片破布随意的包裹在身上,赤裸的皮肤多次被晾在了外面,已经和灰黑色的衣服难以分辨,凌乱的胡须和脏乱的头发基本上掩盖了他整个面庞,已经辩不出模样。
我回头对秋说:“是个乞丐”。
“乞丐?”秋说,“你看他好可怜哦,我们给他买点吃的吧!”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与秋凑了5毛钱,在对面的小商店给他买了一个面包。
后来,他便跟着我们,到了三角公园,并在里面安了“家”。
出于同情,我与秋欣然地接受了他,并把他当作我们的朋友,我和秋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阿德。
我从未见过阿德说话,秋也如此,白天,阿德出去行乞,一到晚上,阿德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抱着自己手中的一个小盒子发呆。更多的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没有喜怒哀乐。
有时候,秋会主动跑过去跟他搭讪,他也只是不停地摇头,仿佛在极力排斥着回忆。
一次,镇上废品店的老板又怂恿“阿德”去偷王大妈家放在门外的一卷电缆,还拿着一碗剩饭诱惑他,刚好被秋与我撞见,秋直接上去把那个废品店的老板骂了一顿,拉着阿德便走。
我记得,当时,阿德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般,低着头很乖巧的跟着秋便走了,那天回到三角花园,秋让阿德再也不要去废品店老板那里去换吃的,阿德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知是阿德听懂了秋的说话,还是被秋与废品店老板的吵骂所吓到,从此之后,阿德再也没有去过废品店老板那里去要吃的,也没有踩过人家的饭盒,更没有偷过人家的东西。
对于阿德,我们渐渐把照顾他当做习以为常的事来做,在人们不再愿意给他施舍饭菜的时候,我与秋便会偷偷地拿一些家里的食物给他,装好,亲自送到他的手中。
这成了我与秋最快乐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秋红着眼睛跑来找我,告诉我,“她妈妈决定带她到外面定居,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并且已经帮她办了休学手续了。”
这预示着,几年下来,她们母子的关系,从冰山彻底地变成了温暖的爱了。
我笑着说:“恭喜你啊!终于找到家的温暖了。”
心里,明明的,有一比微微的痛楚。因为,这也预示着,三角花园那种快乐的日子,走进了尾声。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很久,最后她背过身去,啜泣着告诉我:“帮我照顾好阿德”。
我努力地应着,望着她离去的背景,才发现,声音,竟然有了一些哽咽。
自从上次她的离开后,便一直没有了她的踪迹。毕业前夕,我拼命的学习,希望以后能在国中里寻找到她的痕迹。因为,她说过,她要考国中,而且,非国中不上。
毕业后,父母把我接回了家,小学和初中的学业的完成,也意味着我在涂文镇的日子接近了尾声,惟一放不下的是阿德,还有,杳无音讯的她。
我走的时候,最后一次去她家,门依旧死死地关着,邻居的阿姨告诉我,她们前两个月回来过一次,不过现在早就搬走了,而搬去了哪里,无从可知。
我使劲噙着眼中的泪水,想把那一股股伤心的痛压在心底,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地抱头蹲在了地上,任泪水打湿我的衣衫。
我早就预感到了这个现实,但现实,依旧是现实,让人难以接受。
我托镇上的一个同学每天给阿德送一次饭,然后痛苦一场,离开了那个地方,也离开了曾经让我生活了九年的涂文镇。
就在我离开涂文镇的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
浩子:
很高兴能认识你,陪我走过童年那段艰难的日子,但很抱歉地告诉你,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某个不熟悉的地方定居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相信你也知道一些关于我父亲的故事吧,我姑姑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个大摄影师,一次因为工作的需要,他被安排到涂文镇实地考察一年。在这一年里,他与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孩双双坠入爱河,那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而他的父亲,竟背着他,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就在他回家向父母说明情况的时候,父亲以死相逼,他无奈,娶了那个他不爱的女人。
五年后,他离了婚,他不顾全家的反对,坚持要来找那位女孩,也就是我的母亲,乞求他的原谅,可不幸的是,在到了涂文镇的路上,一场车祸,让他从此丢失了记忆,并且,智力也严重受到了影响,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可他依旧记得他的目的地——涂文镇,甚至,甚至是以行乞的方式,都到达了涂文镇。
没错,他就是阿德——我的父亲
在一次妈妈送我上学的时候,她站在了阿德的面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然后,她哭着离开了,他现在的样子,或许别人认不出,可是,我的母亲,一眼便认出是他,那个曾经让她爱得忘我的男人。
可是,她已经无法再接受他了,特别是,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于是,她决定带我逃离,离开这个伤心地,但我知道,他是爱我母亲的,也深深地爱着我。
你可能很诧异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知道阿德的那个小盒子吧,里面有一个黑的的笔记本,记录着他与我母亲的点点滴滴,我也是趁阿德睡着的时候看到的,但我一直不确定,那故事的主人公,竟是自己的母亲。
浩子,你知道吗?我一直苦苦寻觅能改变我命运的转角处,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的童年,从你的到来的那一刻起,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到现在才知道,其实生命真正的转角处,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而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我走进自己内心的人。
谢谢你,浩子,让我感受到了命运精彩。
所以,请你帮我照顾好阿德——我的父亲。
——秋
我读了这封信,心里的悲绪又交织在了一起,三角花园的一幕幕又都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只是,心中多了一份空虚的痛……
其实,我也想告诉她,她的出现,也让我对自己的命运有了全新的认知。因为,刚被送到外婆家前,父母正闹离婚,而我,成了他们最大的累赘,他们曾一度认为,阻碍他们离婚的绊脚石,是因为我的存在。
于是,我曾有了轻生的念头,因为我觉得,在他们眼里,我的存在,是一种错误,成天在父母的争吵中度日,是一种折磨。
然而,她的出现,把我的生命带向了光明。
其实,我也曾寻找过我生命的转角处,不过,却不知道它早已到来。
第二天,我打着看望外婆的幌子,再一次来到了涂文镇,我要把这封信读给阿德听,告诉他,一直有个爱他的女儿,存在。
然而,当我走进涂文镇的时候,三角花园那里早已挤满了人,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狂奔了过去,此时两位大叔正在门口议论着里面发生的事。
一个问:“怎么了?”
“怎么了?还不是那乞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这六月天,整得全镇都是一股怪臭味!”
“死了?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渴死,饿死的呗!天这么热,不饿死也得晒死!”
……
后面的话已听不清了,我整个脑袋嗡的一声,然后,记忆里全是空白,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人们把他抬走,散去。园子里,只剩下我空荡荡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仿佛这里的每一条记忆都被抽走一般,剩下的,只是空虚和空白。
我默默地掏出那封信,在阿德的“家”前点燃,我想,阿德一定会收到,看到来自于女儿内心的稚爱后,他一定会安息。
三角花园的一切值得留恋的东西,都随着摇曳的火焰,消失在风中了,变得朦朦胧胧,惟一清晰的是,我与秋,各自找到了生命中的追寻的东西,是因为,彼此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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