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说,姥姥年轻的时候长相很俊俏,皮肤格外白,因为娘家没有兄弟,她怕自己出嫁了,她母亲一个人在家伤心难过,在我妈一岁多的时候,顶着很大的压力,说服了我姥爷,又回到娘家。当时,听我妈平静地说起这事时,觉得是一件非常平常的小事。可现在再回过头来想一想,在当时,姥姥的这一决定,是多么的勇敢和坚强呀!
姥姥的母亲只比她大十六岁,是后娘,嫁到她们栾家才八个月,男人就因疟疾而死,留下她们孤儿寡母的。世上就有那么巧的事,姥姥乳名叫“礼”,后娘的乳名也叫“礼”,再以后,村里的人就因为姥姥的皮肤白皙,喊她“白姑”了,一直喊到姥姥六十九岁终老。
我父母的婚姻是姥姥和我家奶奶做的媒,她和我奶奶是亲姑表姊妹,那时候讲究的是“亲上加亲”。我感谢姥姥,她眼光独到,欣赏我父亲会读书而把母亲嫁过来;我感谢姥姥,为了能让父亲中意我母亲,为了父亲的一句话“要找就找个会读书识字的,最好会给我写封信的”,她不惜把家里的门板变卖,为母亲交学费,而让母亲成为了公社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我感谢姥姥,当父亲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江西,参加工作后不久,被打成“牛鬼蛇神”时,她一遍一遍地劝母亲回家,要相信自己的男人……我感谢她,没有她的坚持,我父母的婚姻可能就不存在。当时,母亲家是贫农,好多人都说她没有眼光,就一个女儿还往火坑里推,她顶着巨大的压力,人前欢笑,人后流泪,巴望着阶级斗争尽快过去;我感谢她,如果没有她的倔强,我们姐弟四人也不可能有机会享受这生命的美好。
听母亲说,怀我的时候,家里穷,母亲“害喜”厉害,不想吃饭,吃什么吐什么,姥姥不辞辛苦,跑了四家,才借来一瓢白面,给女儿擀又细又匀的面条,姥姥的手很巧,送还给左邻右舍白面的时候,还给每家的孩子扎了一对精美的蝈蝈笼。
母亲一直在公社的小学教书,生我的前一天,还在讲台上,到了后半夜,有生产的迹象,姥姥非常着急,连忙借辆板车,叫了邻居老补和姥爷一起把女儿送回婆家。后来,母亲躺在板车上回家生产了,姥姥长跪在神像面前,祈求神主的庇护,等姥爷回来时,她的双膝已跪肿了,脑门上也磕出了血。
小舅舅比我大两岁,当母亲又怀了妹妹的时候,姥姥狠心地给自己的儿子掐了奶,而是把我搂在怀里,我拼命地吸着她的甜甜的乳汁,安静地像一个蚕。她端详着我,端详着自己的后辈人,心里满意的很。她虽然不识字,但,这也不妨碍她对爱的表达和诠释,她把整个的心思都花在了我的身上。
后来,因为父亲被错打成右派,母亲也取消了教师资格,伤心地离开了讲台,回到了二十里外的婆家,我也因此离开了姥姥。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的情景了,只依稀地记得,那是一个大雾天,姥姥早早地起床,给我煮了几个鸡蛋,边拉风箱边悄悄地抹泪,等我们收捡好行李,姥姥推着板车,一程一程地送我们,一遍一遍安排母亲要好好带我,一下一下地帮我拉紧身上盖的被子。
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母亲带着弟妹去遥远的江西探望父亲,把我留在奶奶家。姥姥颠着小脚,问了无数次路,提着烧饼油条来看我,请我去她家住,并向我奶奶保证,一定要带好我。她怕我孤独,用一把一把的红枣,给我换来许多小玩伴,至今,我还能叫出童年小伙伴的名字:狗蛋、玉兰、粪铲、小枣、书琴、香芬……我们在涡河里游泳,在堤坝上找蚂蚁窝,在蓖麻地里捉迷藏,在村西的粉房里偷吃人家的薯粉丝。夜晚,在屋子后面的枣树林里数星星……也是姥姥的功劳,让如此美好的童年回忆,又如此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抹都抹不掉。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经历了许多的艰辛、苦难、悲痛乃至尴尬,可一想到天真烂漫的童年,想到童年的人和事,顿时,觉得人生是那么地幸福和快乐。
开学要报名了,姥姥又送我回家,走累了,就抱着我,抱累了,就牵着我,牵累了,又背着我。她怕我人小脚嫩走伤了腿,把我抱到怀里,用一个四方的手帕为我挡着太阳。她的怀抱,是我最安全最温暖的大床,此刻,闭上双眼,我还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丝温暖和爱意。
她用碎布为我拼了个花书包,买了本子和铅笔。我知道,花书包是她一次一次向人家寻碎布,一小块一小块拼起来的,针脚密实;我知道,本子是她把头发剪下,拿到废品收购点变卖,又跑到代销店买的;我知道,铅笔是用芦花鸡下的蛋给游乡的货郎换来的。虽然我们隔了二十里的路,虽然我有奶奶照顾的非常好,可姥姥对我的牵挂,是一刻也没有停止。
姥姥牵挂我,生怕我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受到小伙伴们的鄙视;姥姥牵挂我,生怕我会去惠济河里洗澡而溺水;姥姥牵挂我,说我自小老实,怕小辣椒似的妹妹欺负我……再后来,我考上县高中了,姥姥特别高兴,她说,现在好了,也不讲阶级斗争了,你们家可以和贫下中农一样平起平坐了,你要争口气,攒劲读书,将来看看,要是能考上大学就好了。她虽然不识字,但她非常看重读书人。
再去看姥姥时,姥爷已经过世了,舅舅去北京当兵了,家里连养的鸡鸭都少了,凄凉了许多。可姥姥心里一点也没有失落。舅舅当的是仪仗兵,她心里欢喜,看着儿子身穿军装,被外国首领检阅的照片,她为儿子能成为“公家人”而高兴。低矮的小院子里,就只剩姥姥一人了,她瘦了,皮肤褐黄,走路也弯腰驼背了,但她还是倔强地活着,就像盐碱地里的一棵泡桐树。
姥姥看到我来,满心的高兴,颠着小脚,连忙洗大葱,连忙端出小油罐,连忙烧火,连忙拌面糊,她要给我煎香葱薄饼,还在上面打了个鸡蛋。在小小的木头桌子旁,她看着我,逼我吃完煎饼,当我掰一块塞到她嘴里时,她一个劲地拒绝,说:“你吃吧,你吃吧,我身体好的很,学校里伙食差,我在家,啥时想吃啥时就煎。”我鼻子一酸,姥姥,你总是勤俭节约,舍不得对自己好。你是怕我担心你的身体,牵挂你的健康。姥姥呀,本来煎饼就已经是上好的美食了,你又在上面放上鸡蛋,做出如此“锦上添花”的美食,我受用不起呀!
三年后,舅舅从部队转业,分配到县里的粮食局,娶妻生子,姥姥又忙着带莹莹表妹。姥姥每天做很多的活,大清早要起来喂猪,打扫院子,做饭,照看孩子。农忙的时候,还要下地干活。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年的寒假,我去看姥姥,她更憔悴了,头发花白,皱纹满脸,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不停地咳嗽,还是忙着清扫院子。我凝视着这张脸,凝视着这瘦弱的身板,想让姥姥在我的记忆深处永远地定格,永远地珍藏,我知道,姥姥的时日不多了。
姥姥趁着舅妈去邻居家串门的机会,小心地打开舅妈的大衣橱,给我试穿舅舅从北京给舅妈买的、当时较为高级的天蓝色的鸭绒棉袄,她端详着我,开心地说:我家青青真好看呀。我凑到镜子前,说:我还是喜欢大红的,她先是一楞,接着,好像立马有了主意。当听到舅妈回来的脚步声时,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脱下棉袄,她连忙转身把棉袄放到衣橱里,当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在眼里直打转,我暗暗地发誓,等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一定要把姥姥接过来,让她享福。
一九八五年,我们搬到了父亲工作的南方,离开了北方,姥姥心里冰凉冰凉的。为了接济我们,姥姥用舅舅给他的零用钱,买了香菇、木耳和粉皮,从几千里之外给我们寄来。六年后,我恋爱了,当我把喜讯告诉姥姥时,她不知从哪里省来的钱,给我寄来了一件和舅妈的鸭绒棉衣差不多的款式,颜色是我喜欢的红色。姥姥执意要我把男友的照片寄给她看,舅舅来信说,姥姥端详着我的男友,看了又看,似乎想看到骨子里。姥姥让舅舅给我写了封信,信上说:青青是老实疙瘩一个,不找个实落人,我的眼都闭不上,女人一辈子,得有个人心疼,我看了那孩子,还不错,是个实在人,我也就放心了。
第二年夏天,我和妈妈正在院子里晾晒大青菜的时候,一个长途电话,传来了姥姥病逝的消息。我当时就眩晕了过去,因为还要照顾弟妹,只有父母回去送姥姥了,我没有回家奔丧,那段日子,泪水也流干了。听妈妈回来说,姥姥离世时,手里还紧攥着我给她买的韭菜边的银耳环。
两年后,我回到了姥姥家,没有姥姥的姥姥家,就不能称之为“姥姥家”了。当天,我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在舅妈的带领下,经过一片玉米地,来到了姥姥的坟头,坟上已经荒草横爬了,舅妈用镰刀给我割出了一片地方,说,青青,这就是你姥姥和姥爷的坟,你就哭吧。说完,舅妈又忙着割猪草去了。
我双膝跪地,此时,我在外面,她在里面,我多想她能用温暖的手抱抱我,或者我用我有力的双臂抱抱她呀!此时,我的眼里反而没有了泪水,长歌当哭,姥姥呀,离开你的怀抱,离开你的庇护,我变的勇敢而坚强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会从容地生活的。我把姥姥送给我的红棉袄,连同她唯一的一张彩照放到我的枕边,时时想念着,追忆着。姥姥头戴黑色绒线帽,双手低垂,满面笑容的形象,就像明媚的阳光,给我的永远是温暖。
梦里方知身是客,回首浮萍已半生。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想着姥姥,但不会是经常想。因为工作,因为生活,因为兴趣和爱好,我好像变的非常的忙,但是,每一个祭奠的日子,我总是会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我对姥姥的哀思,这些,与她给我的沉重而温暖的爱相比,是多么地不公平呀。前些日子,莹莹表妹来江西玩,我端详着这张和姥姥极其相似的面容,泪水又不由的夺眶而出。
(原创作者:张昱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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