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是在外婆家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一个麦收季节。
一天傍晚,在暮霭朦胧中,我独自坐在舅舅的房间里,一边端着粗瓷大碗,细嚼慢咽地吃着面条,一边悠然自得地听着舅舅的录音机里放着的流行音乐。一会儿面条吃完了,随手把碗搁在放录音机的破旧桌子上,抬头看窗外,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傍晚,外面的嘈杂声逐渐消失,录音机里的歌声显得更加悦耳,我躺在舅舅的破旧小钢丝床上,静静享受着……
“哒哒哒……”突然,好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好,是舅舅,好像还有一个人,应该是他朋友,他们正向房间走来。我一咕噜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想我的面条碗还没有拿到厨房,并且还开着录音机,在这麦收天里,似乎挺悠闲的,想到这里,我担心舅舅一定会责骂我的,就算现在立刻关掉音乐,端着碗出去也会与他迎面相碰,同样逃不掉被骂的命运。此时,我急中生智,立即关闭录音机,像一只小老鼠似的迅速钻进床底下躲起来。
舅舅和他朋友快步走进屋里,然后他们同时一屁股猛坐在床边,顿时发出“咯吱”一声响,我在床下感觉床像是要塌下来似的,他们说着笑着,我在床下津津有味地偷听着。忽然,舅舅瞥见了我的碗,生气地叹了口气:
“这又是旬旬的碗,吃完也不拿锅屋,我回头要教训教训这个小家伙”。顿时,我心里害怕起来,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小麻雀,不敢出声不敢乱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们俩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有点着急,哪怕你们离开几分钟也可啊,好给我溜走的机会,无奈之下,只有继续蜷在床下,腿和胳膊都快麻了。
“哒哒哒……”隐约又听到脚步声,随着越来越近,我凭感觉猜测是外婆,我在床下把头压得低低的,低得从地面垂直的距离观察来者的裤脚,果然是外婆,我欣喜若狂地想,外婆赶快把他们俩支走,我好出来。然而事情却不尽人意:
“文信,旬旬没在这里吗?”外婆轻声的问舅舅。
“没有,饭碗还放这呢,我还讲看到他要打他呢,这么懒。”外婆听了也没在再问什么,只听见她从桌上拿起碗筷磕碰的声音,然后慢慢离开。这时我感觉到舅舅擦火柴的声音,“扑哧”一道纤细而微弱的光点亮煤油灯,屋里散发着疏疏的灯火,他们继续聊着天,听着外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失望极了,再无心窃取舅舅的小秘密。暗地里却骂起他的朋友来:“天斗黑透了,还懒在这里不走,气死我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公也快步走进来,我心又一喜,盼着外公能把舅舅他们撵出去。只听外公严肃地问舅舅:
“旬旬呢,这么晚了,跑哪去了?”
“我哪知道,到屋后看看可在谁家玩吗?”舅舅不慌不忙地说。外公失望地走了,没多久,我就听见他在屋子后面大喊:
“旬旬,旬旬嘞……回来家,可听到,都七八点了,你搁哪来?”我也只能无奈的听着,任凭外公在周围喊破嗓门,我也不敢现在出来,因为舅舅他们还没离开。
又过了不知多久,屋里的煤油灯似乎越来越微弱,时不时被窗外的微风吹得小火头东倒西歪,周围的光线也随着煤油灯火头的变化而变化,房门口黑洞洞的,我的眼皮想打架了,我把腿脚、胳膊、身子轻轻地挪动,尝试趴在地上,虽然地上冰凉,但身体舒服多了。
“文敏、文茹你们两个去找旬旬去,马上八九点了,这小孩跑哪去了?”这时我感觉到到外公吩咐三姨小姨的话语里明显地带着着急的样子。
“文信,你们都出来,去找旬旬去?”外婆在院子里大声向屋里喊道。他们不情愿地慌忙出去,我本想趁机也溜出去,可谁知他们都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我还是不敢马上出来,如果被大家发现可就丑死了。不一会儿,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可能是他们的议论吸引了左邻右舍的人都走过来寻问啥情况。现在不只是外婆家的人在找我了,围观的乡亲们也参与进了寻找我的队伍。只听外边一片喧哗,打破了黑夜的宁静,一大群人在院子里议论纷纷我的去向和怎样去找。
“你俩回来了,找到没有?”外公的声音带着颤抖。
“哪找着呢,到几家和他常玩的孩子家都没有。”三姨颇不平静的回答。
“东头西头都找了吗?”外公开始发怒了。
“我们不想找到吗,呜呜呜……”。三姨说着委屈地哭了起来。
“今个找不到,都不能去睡觉?”外婆急得吼道。这时小姨也呜呜哭了起来。人群里的人也都束手无策,七嘴八舌地的讨论着:
“他该没有去沟边玩水吧,现在忙天都是满沟的水。”
“他可跟蛮子去钓鱼?”
“蛮子钓鱼早就回来了。”
“都别讲了,文信你们俩去沟边看看去。”外婆吩咐舅舅他们说。
“就是啊,要是掉沟里就麻烦了。”这是谁在乱说话,尽说不吉利的话。我挪了挪身体,害怕地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寻找我的人愈来愈多,愈来愈着急、担心,我更不敢出去了。
“我的老天哪,大家都别讲了,都行行好分头找吧,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他父母啊!”外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哭喊。
“别着急,俺三奶,你别哭,他会不会一个人回张集的家了吧?”外公的侄媳妇安慰外婆说。
“他平时回自己家都会告诉我们的,不会不声不响地走。”
“哎,你们哪两个好心人,可能骑车去张集看看。”外公向人群说道。
“好,我们去。”这是外公侄媳妇的两个儿子白孩和茂正的声音。
“别去了,别去了,万一他没回家,这么晚了,惊动他父母,岂不是更让他们担心吗。”外婆阻止道。
“旬旬呀,你在哪啊,你在哪啊……?”外婆的哭喊声中明显多了几分悲哀和憔悴。三姨、小姨也跟着嚎嚎大哭起来。
外面的这一切,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又恐惧又无奈,此时,我才认识到自己闯祸了,让这么多人为我担心,我恨不得立刻出来去安慰她们。可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又怕她们怪罪,心里有种张皇失措感,索性就躲在床下。
但是听着她们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心里极其难受。我这才明白,平时他们对我的管教严厉,并不是不喜欢我,而是非常疼爱我。我的眼睛顿时浸湿了,我究竟是出来接受责骂还是继续与他们捉迷藏呢?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开始心疼外公、外婆、三姨、小姨,他们还在心急如焚的担心着我。此时外面仍然还有一群人,我如果现在出来,岂不是被嘲笑又尴尬。
我的心像针扎似的痛,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出来,我现在恨不得立刻扑在外婆怀里去,我想哭,但是捂住了嘴又哽咽下去,我的心在阴郁的泥沼底下矛盾地翻滚。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勇敢地从床下慢慢爬出来了,正在舒展趴地僵硬而冰凉的身子,这时一位外婆家的邻居茂席进屋倒水喝,我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
“啊,谁个?”茂席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走近我,我像是突然冒出一个小怪物似的,当他瞪着眼睛看清我时,突然惊讶道:
“我的妈呀,你搁哪出来的?”说完又扭头向门外又惊又喜地喊道:
“俺三奶都别找了,旬旬在这里,旬旬在这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院子里的人可能发现了屋里的动静,都纷纷跑过来。
小姨怒气冲冲地朝我跑来,一把揪住我,边用手捶打着我的背部边哭着说:“你搁哪来,你搁哪来,你搁哪来……?”
外婆从痛泣中回过神来,看着我寒碜的样子,连忙上前制止了小姨,然后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慈祥有加地抚摸着我的脸,欲哭无泪地对小姨说:
“你们谁都不许再责怪他,找到了就是万幸。”此时小姨和三姨那忧愁的脸也逐渐由阴转晴。我躺在外婆的怀里,冰凉的身子也慢慢变暖和了,这是外婆带着爱的温暖,我的泪水兀自扑簌扑簌流溢出来,浸湿了外婆的衣服。舅舅也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他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擦掌,最终仍没有责怪我。
院子里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各自都连说带笑地陆续离开了。当晚,外婆紧紧地楼着我睡了一晚。夜晚院子里各种树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地响,屋里黑乎乎的,只有那一扇四方形蒙有破旧塑料薄膜的窗户微微透着一点朦朦月光,塑料薄膜被微风吹拂得飕飕作响,院子里恢复了夏夜的宁静,只剩蛐蛐和青蛙在欢快地叫着。我蜷缩在在外婆温暖的怀抱里,似睡朦胧里温寻着适才的外婆和每一个人爱的余味。
2017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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