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孩儿时期背诵的第一首古诗,多数人会脱口而出“床前明月光……”,或“春眠不觉晓……”,或“白日依山尽……”等等,倘若我说,我和最要好的几个小伙伴,最先会背的古诗是汉乐府里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绝,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然后,还会背《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大伙儿恐怕会笑着说:“吹吧,小屁孩,懂什么欲与君相知,还忧伤以终老!”但我要说:“是阁姨教的”,大概你们就不会怀疑了吧。在这个世界上见过阁姨的人不多,但住在修文东一带的人,没听说过阁姨的人就更少了。
听母亲说过,阁姨的亲娘在生下阁姨后不久便染上沉疴,不治身亡,是父亲把阁姨拉扯大的。阁姨父亲是前清秀才。一心奔仕途,但累试不中。这秀才先生倒是有一股韧劲,今科不第又如何?不是还有来年嘛,不信没有及第的一天……阁姨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天天与用功读书,痴迷科举的父亲相伴,目濡耳染,加以天性聪明,小小年纪便识得字,读得了诗书,练得一手好书法,有时还常画些花鸟以自怡,女红针线功夫更是做到极致。五六岁之时,按照父亲的要求,咬牙忍痛裹了脚,那疼痛是怎么忍受的,其间流了多少泪水,只有阁姨自己知道,这没了娘的小女孩是何等的坚韧……
许多年后,阁姨倒是出落个亭亭玉立,虽没有倾城倾国之貌,却也五官清秀,清纯可爱。与那双“三寸金莲”相配的是鞋跟处垫一块方木的尖形小布鞋,和今天女性的高跟鞋有些相类,只是阁姨被裹得严重畸形的双脚,已无法用前掌和脚趾去支撑,所以走起路来微微有些摇摆,这给阁姨平添一分独特的风韵。阁姨除了读读诗书写写字,缝缝补补做些针线活之外,从不迈出家门一步,最大的乐趣是守着院子里的一株桃树,看桃花绽放,听桃花落地,盼明年花儿再开。夏日,隔个三五天,还会给养在小院角落大陶缸里的荷花加加水。寒冬时节,阁姨有时会在对着大陶缸发一会儿愣,她大概在想,碧绿的荷叶,盛开的荷花怎就变成了眼前的墨色残荷了呢?是不是阁姨赌物生情,把自己和残荷联系起来了呢?少女时代的阁姨,满脑袋装的全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呀,“三从四德”呀,都是她那秀才父亲灌输给她的儒家理念。阁姨完完全全生活在那个即将逝去的时代。许多年之后,偶尔谈起父亲,阁姨用的不是闽南人通常叫的“阿爸”,而是老式的称呼“爹爹”或“阿爹”。
终于,有一天,秀才阿爹托媒婆找到一家殷实富有的大户的公子,把阁姨嫁了过去。秀才先生觉得再无牵挂,一身轻松,便闭门读书预备来年再考。不曾想,未曾等到“来年”,科举制度被废除了,对于正做着金榜题名美梦的秀才先生,犹如晴天霹雳,犹如一下子从天上掉了下来,狠狠摔倒了地板上,痛极了,梦却犹未醒,于是一个人背着个小包袱出门去了。秀才先生去了哪儿?有人说云游四方去了,有人说上京城讨公道去了?但谁也说不准。只知道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秀才家的小院子里的那株桃树,花开了一度又一度,那缸荷花自此不见绿叶,不见花开,只有几竿墨色荷梗凌乱地插在上头,两扇柴门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门再也没开过……
那位娶了阁姨的富家公子,听说人长得很英俊,是位新派人物,在私塾里读完“四书五经”后,还进过洋学堂。对于家里包办的婚姻,从心底里反感。新婚之夜,新娘头上大红缎罩着,无法看清长个啥模样,但那一双小脚,立马让受过新式学堂教育的新郎倒了胃口。好在这位新郎秉性并不十分刚烈,没有采取甩门而去,连夜出走的过激行为,他“清静无为”地坐着,实在疲倦得受不了,自己上床倒头便睡,把新娘晾在一边,可怜的新粮就这么枯坐着,直到天明……
三天之后,新郎以继续求学为名,独自离去。
阁姨恪守妇道,在婆家侍奉公婆,独守了空房十余年。公公婆婆年事已高,先是公公离世,一年后婆婆也跟着走了。阁姨的“郎君”是家里的独苗,算是个有良心的男子汉,从外地飘回来,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变卖了家产,便在修文东买下这阁楼,安置明媒正娶的妻子,留下了足够的“银两”,便又离去了,有人说是留洋去了,从此杳无音信……
从此,修文东有了“阁姨”……
说了这么多,对于阁姨的介绍还是模糊的,诸如阁姨姓甚名谁?多大年龄?就像一张没对好焦的照片。这些正好都给阁姨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直到阁姨去世多年后许多年,也没人能说清楚阁姨的姓名、年龄。但阁姨却是一直真真切切地活在当年我们这拨小屁孩心里,或许这就是“音容宛在”的意思吧。
在漳州老城区的许多地方,有一种叫“竹篙厝”的民居,修文东当然也有。所谓的“竹篙厝”,是指那种屋面不宽,进深却很长,三进,甚至五进,为了改善采光,两进之间还夹着一个方形的天井(闽南话叫“深井仔”)。阁姨就住在第二进的阁楼上。阁楼向“深井仔”一边稍稍探出,一座窄窄的木楼梯斜靠在墙面上,是阁楼与地面的唯一通道,朝“深井仔”方向的木板墙上开着一扇窗。阁姨的“阁子房”的布置,用今天的广告语说,那就是“简约而不简单”,迎门的一面墙靠着一座摆满线装书的书柜,柜旁挂着一把褐色长萧,另一旁是一幅装裱精致的墨荷,想必是阁姨的画作。靠窗是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与书桌相对的是一张带棚的老式木床,帐子之下,床单洁白,被子叠的极其平整,一只枕头很有美感地安置在被子上。
一位女子,独自一人住在阁楼上,从容貌看,年龄似比母亲大了许多,母亲要我们管她叫“阁姨”。
阁姨,阁姨,就这么叫开了。小屁孩们从没想过要探究阁姨的姓名,但知道阁姨就是住在阁楼里的阿姨。
离开了自家小院,嫁入婆家大厝,再到如今的阁楼,阁姨都默守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把阁楼当成自己的天地。虽然只要打开薄薄的木门,步下斜斜的木梯就可以来到“人间”,和“竹篙厝”里的大嫂、大婶们拉呱闲聊,可阁姨就是愿意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关在笼子般的阁楼里。
阁子里的阁姨是人,不是阁子里的仙女,总是要吃喝拉撒的。在搬过来的几天后,她瞅准了机会,在木梯上端向挽着菜篮,正要外出买菜的母亲轻声细语地叫了一声“阿姐”,然后从木梯上飘然而下,插在后脑发髻上的金钗坠子悠悠地晃着。阁姨站着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从这一天开始,母亲成为阁姨的义务采买,针头线脑,柴米油盐菜,所有生活必需品全都由母亲代办(其实,根本没买过柴,阁姨是用一只小木炭炉子做饭)。开头,母亲买回了东西,阁姨都在木梯下方接过,说了声谢,然后转身上楼。日子久了,阁姨管母亲叫阿姐,叫得很自然很顺口了,就时有让母亲把东西送上阁楼,而后,请母亲坐下。这时,阁姨会很用心地泡“小盅茶”,再端出一只装有蜜饯的精美漆盒,让母亲啜着“小盅茶”,品着蜜饯……就这样,母亲成了“竹篙厝”里,阁姨最亲近的人。在这拨小屁孩当中,我是最先走进阁姨的阁楼的一个也就顺理成章了。
方才说阁姨从阁楼的木梯飘然而下,那应该是悄无声息的才对,事实上,阁姨转身而上也是悄无声息的。想想,阁姨终日不离脚的是垫着方木块的小布鞋,上下木梯,木块敲着木板怎能没有声响?人家阁姨就是能够做到悄无声息,这就不是轻声慢步能够解释的了,这是一个人的教养,这就是阁姨。
也许是从小关在自家小院,出嫁之后又深居大宅,阁姨以往过的日子似乎是与尘世无涉。而今住入修文东“竹篙厝”,虽然还是守着小阁乾坤,可目濡的是前后邻里窘迫而又热络的生活,孩子们无忧的奔跑嬉戏,耳染的是沿街小贩的叫卖,吸入鼻子多的是炊烟酱菜和偶尔的肉香。这是人间烟火呀,人生一世,真能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正是“竹篙厝”里的人间烟火的熏蒸吹撩,除却了蒙在阁姨内心的粉尘,让阁姨重回“人间”。阁姨逐渐和“竹篙厝”内的大嫂、大婶有了些许交往,有时也带一两个小屁孩到她的阁子里。当然给一颗或两颗糖果是免不了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阁姨的那只漆盒,不是我在说大话,我并不馋那漆盒里美味的蜜饯,单是瞧一瞧那精致漂亮的漆盒,就叫人心里舒服,用今天的话说,叫“养眼”。当然啦,要是阁姨能拍拍你的小脑瓜,叫你张开嘴巴,用细细的骨叉将一小坨蜜饯送入你的嘴里,那就享福啦,足足可以让你甜上三天。
“竹篙厝”内的小屁孩,谁个不奢望着能让阁姨请到阁子里去呢?数数,还真没有。“竹篙厝”内的大人、小孩,谁也没听见过阁姨讲过一句大声话,更没有谁听见过阁姨骂人。但再会胡闹的小屁孩在阁姨面前都规规矩矩的。让阁姨请到阁子里的小屁孩都会撩起衣襟,把额头上、脸上的汗擦净,再用手抹一抹凌乱的头发。大人们要是知道阁姨要请自家孩儿,会叫自家孩儿洗洗澡,换上干净的衣裳,谁都不想在阁姨面前丢面子。
有一天下午,大概是阁姨搬过来两个月光景吧,从“竹篙厝”外口传来一阵嚷嚷声。还没等你弄清楚是怎回事,一群人已经涌了进来。为首的壮汉是邻街铁匠铺的洪老板,手脚功夫相当了得,有那么七八个年轻人拜到他门下当徒弟,想必,跟在他后头的几位便是。这洪老板平日里倒也没有什么不法之举,可能是中午酒喝高了的缘故,闯到“竹篙厝”里来,走到二进“深井仔”,便扯开喉咙嚷:“听说这里来了一个‘水渣亩’(闽南语,漂亮女子的意思。),‘辣水’(闽南语,有多漂亮)?走出来‘户人’(让人)借看一下。”高声大气的嚷嚷惊动了街坊邻里,于是聚了些看热闹的人众。
阁子里的阁姨听闻这嚷嚷声,知道是冲她来的。她掀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只见得来人长得粗壮,胡子拉叉的,腰间刹着足足有一掌宽的皂色腰带,正仰着头张开大嘴喊。心里判定此人虽粗鲁,却非凶神恶煞之辈,退一步说,邻里街坊怕也不会任由他胡来。于是,轻移脚步,站到了木梯上端,一手扶着木梯栏杆,目光向下,看了洪老板一眼,不紧不慢说道:
“承蒙这位大哥抬爱,这阁楼里住的正是小女子,并非,‘水渣亩’,可看清啦?”
洪老板仰头看见一袭蛋青色衣裳的阁姨,虽非貌若天仙,却也仪态不凡。那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话语有如凉水灌顶,让头脑里的酒气霎时间销尽。清醒了的洪老板仰着头,朝着阁姨拱了拱手,连声说:
“冒犯了,失礼失礼!”转身向门口走去,众徒弟忙不跌竟先跟着走了。
第二天,洪老板派他的徒弟送来一个红布包,托母亲转交给阁姨,说是赔礼道歉。那红布包里的是一把比普通菜刀小一号的切刀,一支夹碳火用铁钳子,做工很是精细,想必是洪老板用心打制的。洪老板确是一条汉子,他和他的徒弟们从此未再踏进“竹篙厝”一步。
经洪老板这么一闹,更是加重了阁姨在“竹篙厝”内,在街坊邻里人们心里的分量。
毕竟阁姨是个清静惯了的人,时常独自一人在阁楼上吟诵诗书,有时也写字作画,偶尔也吹吹箫。此时的阁姨完全沉浸其中,至动情之处,如痴如醉,两颗清泪缓缓溢出眼睑,从上而下在阁姨的粉脸上划出淡淡的痕迹。不知怎的,站立在她身后的小屁孩们全都禁了声,痴痴地看着阁姨发楞。阁姨缓过神来时,便转过身来,朝小屁孩们灿然一笑。
“哦,你们都来了”,阁姨说。
“阁姨--”小屁孩们齐声说。
“阁姨,教我们唱吧,教我们唱吧……”
“哦,那不是唱,是吟诗,吟诗不好玩,你们想学?”
“想学--”小屁孩们又一次齐声说,声音比上一次更响亮。
于是阁姨教我们吟起了“上邪,欲与君相知……”“涉江采芙蓉……”
小屁孩们自然是不明白啥叫“欲与君相知”?为啥要“涉江采芙蓉”?分不清吟和唱有何区别?只是觉得好听,好听得能让人安静下来!你看,这拨整天撒野、打闹的小屁孩,吟着,唱着,不全都安安静静的吗?连“竹篙厝”内的大人们也觉得奇怪,这是怎的,这些孩子们在阁姨跟前,一个个怎就变得斯文了呢?
后来,阁姨让母亲买来了笔墨纸砚,哄着孩子们写毛笔字,写得好有奖励,奖品就是一颗糖果。几十年过去了,虽然没听说从“竹篙厝”走出去的孩子们,有谁成了书法家。但我敢说,当年的这批孩子,在阁姨的调教下,写起毛笔字来,那是横平竖直,点撇捺折勾,一个个都是“过斗盖”的(闽南语,意思是过得硬的),虽说比不了书法家,可起码是“卖漏气”(闽南语,意思是不丢人)。
阁姨喜欢孩子,这可能是到了一定的岁数,自己又没有生育的缘故罢。“竹篙厝”内就有这么一大群,虽然野了点,但各有可爱之处。难怪阁姨来到“竹篙厝”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母亲和“竹篙厝”内的大婶们在私下里都说,阁姨的脸红润了许多。原来呀,这其中也有孩子们的一分功劳。
在我们这拨小屁孩里,阁姨最喜欢的是一位名叫金虎的男孩。至今,我们都没有弄明白,阁姨为什么最喜欢那最顽皮最大胆鬼点子最多的金虎,是因为金虎那圆圆的脸庞?还是金虎生就虎头虎脑的模样格外可爱?听说后来阁姨还认金虎为干儿子。我们曾经看见过一圈珍珠项链在金虎的脖子上晃了好几天,后来不见了,大概是因为那东西太珍贵了,金虎的母亲收藏起来了吧。“竹篙厝”内的住户,除了阁姨,谁家能有这样的稀罕物?
偏偏就是这么怪,金虎的一生还真的和阁姨结下了不懈之缘,当然这是后话。
时光荏苒,当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暴猛烈刮过来,刮到“竹篙厝”的时候,“竹篙厝”内的那拨小屁孩都已由小学而中学,然后,有的到外地上大学,有的在本地就了业。金虎高中毕业时,已长成高大强壮的帅小伙。他直接到附件的木器厂当了工人,并且很快就由学徒变成了师傅。金虎的刚烈正直使他在工厂里有很好的人缘。“史无前例”不久,金虎史无前例地被工人们推举到工厂“革命委员会”,还当上了副主任。
刚开始,金虎顶着“副主任”的头衔,忙得不亦乐乎,差不多整天都泡在厂子里,家也不回了。金虎要以厂为家闹革命了,人们猜着。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金虎从工厂消失了,带一个红布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回到家,猫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再也不出门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一天,街上传来了阵阵口号声,且喊声越来越近,可以听得明白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揪出封建残渣余孽阁姨!”
“打倒美女蛇阁姨!”
“……”(估计红卫兵们内查外调,也没查出阁姨的姓名)
金虎等的就是这一时刻,前几天,他从内部得到消息,知道附近中学的红卫兵要来揪斗阁姨。
未等红卫兵们涌到“竹篙厝”二进“深井仔”,金虎已经提一把长长的马刀,虽不是“横刀立马”,却也是凛凛威风地站立在阁姨的木梯下。
涌进来的红卫兵们见此状,不由得全都愣住了。
对峙!
越到后来,金虎越是怒目圆睁。
那一刻的金虎顶天立地,威不可犯的神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横着丈八长矛,立马当阳桥头,一声断喝,吓得曹军大将夏侯杰肝胆俱裂,吓退声势浩大的曹兵的“燕人张翼德”。
我不再犹豫了,迈向前去,站到了金虎身旁,童年的小伙伴们一个个站到了金虎身旁,“竹篙厝”内的男女老少们一个个站到了金虎身旁……
“让开!”,“让开!”“闪一边去!”吆喝声中,洪老板大步流星进来了,紧跟其后的是六七个手里操着家伙的徒弟,这一行人左臂上也套着红袖章。洪老板被徒弟们簇拥着站到金虎一边,对红卫兵们喊着:
“怎么,想动阁姨?也不问问工人阶级!”
……
终于,红卫兵们悻悻地渐次退去。
洪老板在金虎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声“好样的”,接着抬起头对着阁房大声说:
“阁姨,别怕,有我们呢!”转身带着徒弟们走了。
阁楼里的阁姨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红卫兵们退去了,阁姨已是老泪纵横,直至掩面而泣!
这一夜,从阁子房里传出的萧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因为有金虎、洪老板在,阁姨免受被揪斗、游街之辱。
金虎成了我们心中的英雄。
经历此番折腾,阁姨便一病不起,到了这年年底,阁姨辞世了。是金虎领头,料理了阁姨的后事。
之后金虎又以厂为家了……
时隔不久,金虎消失了。
听金虎工厂的人说,那天,工厂革委会主任在办公室里,正欲对一名女工无礼,被金虎撞上了,一条胳膊两根肋骨被打折了。这位主任恶人告状,老账新账一起算,老账--对抗红卫兵组织,保护封建残渣余孽;新账--暴打革命干部,不仅保住了面子,还让金虎踏上逃亡之路。
金虎这一消失就是半个世纪。
直到2017年金虎才又在漳州露面。此时的金虎,完完全全的是成功的外籍华人的做派。大热天的依然是合体的灰色西装,标准的红色领带,锃亮的黑皮鞋,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灰白的头发纹丝不乱,齐刷刷地梳向脑后,一脸从容自信的笑容。
儿时伙伴们在金虎下榻的酒店齐聚,感叹时光流逝、岁月沧桑,不胜唏嘘。关于阁姨的回忆,金虎半个世纪的传奇经历是避不开的话题。
金虎的性子和当年一样率直,很是真诚地告诉大家,那年他离家出逃,一路向南,先到澳门,再到葡萄牙,最后落脚荷兰。一位在鹿特丹郊外的牧场主收留了他。巧的是这位牧场主也是中国人,虽然已是耄耋之年,身体尚很健朗。金虎在牧场里话语不多,却十分勤快,加以聪明能干,很快就获得牧场主的好感与信任。三两年下来,金虎的一口荷兰语已讲得与当地人并无二致,牧场里的全套活计,金虎都拿得起放得下。牧场主对金虎愈发器重。有一天两人坐在台阶上闲聊,老人说他早注意到金虎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能取下来让他瞧瞧吗?金虎随即取消项链送到老人手中。老人摩挲着项链,双手颤抖着,并且越颤越厉害,他用手指捏着、捻着其中的一颗珍珠,又一颗珍珠,泪水不禁刷刷直流,而后,又把项链挂回金虎的项上,嘴里喃喃吟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诗句,“自难忘啊……”,老人念着,缓缓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金虎纳闷极了,他仔细察看老人又捏又捻的两颗珍珠,这才发现这两颗珍珠都有刻划的痕迹,虽已有些模糊,但细加辨认,还能依稀看出是两个汉字“袁”“立”。这不是老人--好心的牧场主的名字吗?金虎震惊了,“不思量,自难忘”不是苏轼悼亡妻里的句子吗?老先生为什么反复吟“自难忘”这一句,难道……
在以后的日子里,金虎明白了,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当年撇下阁姨,独自一人出国闯荡的读书人。从老人的嘴里,金虎还知道阁姨的名字和岁数。老人也知道了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是阁姨人认下的干儿子,自然也是他的干儿子。后来,他把“干”字给去掉,上帝可怜自己膝下无子,将金虎送到自己跟前,这是上帝的恩典,何不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呢!老人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在撒手人寰之前,办妥手续,让金虎继承了这座牧场。经金虎精心打理经营,老人留下的这座牧场成为荷兰最知名的牧场之一。
金虎这次回国,就是要完成老人的遗愿:叶落归根。
我们这拨当年的伙伴,陪着金虎在公墓园林中选一块清幽肃穆之地,合葬老人的骨灰和阁姨的骨殖。墓碑上镌着:“父袁立生于1885年,卒于1981年;母徐文秀生于1890年,卒于1967年 子金虎立”。
金虎居中,一行人向阁姨和袁立老先生深深鞠了三个躬。
从陵园东南面吹来一阵风,在沙沙的树叶声中,似乎还隐隐约约听得出低徊的乐音,莫非是阁姨的箫声!是悲?是喜?蓦然间,心里闪出弘一法师圆寂前所书的四个字:
“悲欣交集”……
——文/漳州 周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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