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在医院工作的职工,正式接触病人前,要上职业培训课,其中一堂必修:保护病人的隐私权。
做为护士,不是自己的病人,不能翻看其他人的病例,不能在公共场所,像电梯里,讨论病人的情况。
医院坐落在纽约对面,很多名人就住在河边的公寓小区内。时不时医院会有不同领域的VIP就医。
有一次,电影明星Gorge Clooney出车祸摔断了胳膊,在医院就医。他住院观察的那晚,医院里有护士上网看他的病例,第二天人事处给六人处分,暂停三天班。
早晨发药时,我看到5012病房外有持枪的警察，坐着, 心里好奇。5012房病人不属于我的病区，根据医院规定和以往的经验教训,我没问什么。
下午秘书呼我到5012房为医生Gonzalez 做翻译。在进入病房前，5012主护士Jane 向我简单介绍情况:病人李某，中国船员，因右腿伤口化脓住院就医，但他未办正式过境手续,移民局要派人监视,预防病人非法外逃入境。
走进单独病房，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表情落寞。我用普通话和他打了招呼，介绍我的身份(护士)和来此的目的(帮医生做翻译)。听到我讲中文，他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医生小心翼翼地接去伤口上的纱布,露出了一个手心大小的化脓伤口。
年轻的船员,眉头紧皱,倒吸凉气。
医生听了,停住手上的动作,问:"很疼吗?我不是吩咐护士换药前15分钟前给你注射吗啡吗?!"
病人的护士委屈地申辩:"我问过病人,他说不要的。"
我赶紧帮那个护士解围说:"也许他没听懂。让我再替你翻译一遍,问问好吗?"
我用中文向小伙子重复了那个护士,我,医生之间的对话,小伙子脸微红,告诉我他没听懂护士的问题,糊里糊涂地拒绝了。
我说:"没有关系,我可以向医生请求,帮你现在注射一针。"
他感激地对我点点头。
我把我们之间的对话翻给医生,并提出补一针止痛药的建议。医生点头赞成, 那个护士去备药。
"你怎么病成这样才来就医?"我问。
小伙子叹了口气说：
"我在高台上作业，一脚没踩实，从上面掉下来，差点儿摔死, 幸亏抓住船上的栏杆，腿磕在铁的栏杆上。开始我的伤口很小，船上没有医生，只有一个卫生员，对伤口做了简单处理。接着我连续几天高烧，伤口开始化脓。船长和总部联系，公司坚持等船返回中国后我才能就医。恰巧，有一天，美国移民局的工作人员到船上做例行检查，无意中发现了我的腿伤。美国移民局勒令中方立即送我当地就医，否则扣船,罚款。”
护士把药准备好了,小伙子看见她手里的针头,脸上露出难色。
我对那护士讲:"让我来吧!"
那护士把针递给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像安慰自己的弟弟似地:
"我知道很疼,真对不起!你一定得坚强些，不注射止痛药，换洗伤口会让你无法忍受!"
医生Gonzales 详细地询问了小伙子的病史，查看了伤口，最后我替医生翻译，给病人解释了第二天腿部手术:开刀割去化脓的肌肉，手术的利弊，过程。小伙子签了手术同意书，手术订在第二天上午。
从病人的房间出來后，医生告诉我他的伤势很严重，如果就医再迟些，病菌进入骨头，会有被截肢的可能。
听到这些，我心里很气愤，为什么中国人对中国人可以这么不好？！不让就医, 明摆着公司怕花钱，员工的健康可以不当回事。让人解气的是，这一来公司不紧要付医疗费，而且还要付移民局的保卫费。
第二天，小伙子做了手术,因为手术中失血过多,术后血色素降低,需要输血,他的护士再次请我做翻译。我向他解释了输血的利弊,又帮住院医翻译,让小伙子签了输血的同意书。
小伙子再次看到我,特别兴奋,说:"我后天就出院，公司决定让我坐飞机回国就医。"
我望着他年轻的脸,不由心疼:"你多大了?有兄弟姐妹吗,父母在哪里?"
他说:"我，二十四,大学毕业两年,在船上做大副。父亲去世早,独子,是妈妈把我辛苦抚养大。"
我又问:"你生病在船上,妈妈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没敢告诉她,等我回到中国后再向她慢慢解释吧。"
我的心里忽然酸楚起来。在遥远的中国,一位老妈妈差点就失去儿子,或者归来的儿子不再健康完整(失去一条小腿)。
我忍不住问他":想家吗?"
我在他躲闪的目光里看到了伤痛。他低下了头,沉默许久。
我说:"肯定很想!我出来这么多年,在这里有了孩子,老公,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房子,都会常常想起中国,想起以前自己在中国时那个曾经简陋的家,思念父母。特别是今天遇见你:从中国来,后天要回中国去。"
我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讲给我自己的。
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泪光,说:"在海上半年多了,很多次日落后,我望着初升的月亮，会想在海的另一边，一样的白月光照着我的家。"
小伙子忽然又想起什么,苦笑道："回国后，我因事故要被扣这次出航的奖金。"
我说："钱不重要。虽然你现在做了手术，但离全愈还要很长一段时间，等肌肉长好，你还需植皮手术。
我没把差点儿失去小腿的事告诉他,没讲他腿上将会永久留下难看的疤。他这么年轻,才经历了许多,以后还有很多要去经历,不想加重他现在的负担,也不想他对未来有所恐惧,失去信心。
晚上下班开车回家,发现车窗外是一轮圆圆的满月,想到下午小伙子讲的话,真希望他此刻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看到了这明月,他该对自己说:"后天,我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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