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父亲的溘然长逝,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听说患了癌症的病人死前异常痛苦,面容也十分难看。父亲卧床三个月,后三十余天米水未进,硬靠吸氧和输液维持,临终时也未瘦得脱相,依然脸色红润,安详地闭着双眼,如同午休神游于梦乡。
父亲二三十年没进过医院,吃药也罕见,小有不适一挺就过去了。这次他是觉得胸口隐痛,偷偷地贴上膏药被我妻发现,才被迫到医院检查的。没想到竟是患了不治之症,而且到了晚期!
捧着宣判死刑般的诊断书,我的手在颤抖,心在颤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守护在病床旁,我默默地祷祝父亲能凭借健康的体魄和医药的神力,像以往遇到危难那样化险为夷,平安无事。我幻想着父亲能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再享天伦之乐,家庭内外响彻他爽朗的笑声。
我不相信病魔能轻易地夺走他的生命。父亲早年参加敌后武工队,与日本鬼子周旋神出鬼没,双手打枪、飞身上下自行车的绝技就是在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中练就的,直到转业来农场,每届体育运动会还有他的飞车项目,他的精湛表演令后生们咋舌。离休后他也不肯在家享清福,上河套捕鱼,过江打草,有一次同去的小伙子不幸葬身于深夜激流中,他却在乡亲和家人漫天的呼唤中吃力地爬上岸来。又过几年的一个冬天,他为回城里过年的亲戚看屋子,翌日清晨该吃早饭了还没回来,待我们赶去把房门擂得山响也无动静只好破门而入时,只见满室浓烟,父亲横躺在床上,头部已触到地面人事不知,可以想得出在痛苦中做了何等顽强的挣扎。经过紧急抢救,他战胜了可怕的一氧化碳中毒,又一次从死神手中逃脱了。
父亲身体健壮,心胸豁达,性格也开朗。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的无休止的揪斗,使他的几位战友含冤而轻生,他却明白地安慰我们他绝不会死,再大的打击也能挺得住。困苦已过去,灾难已过去,来到国泰民安、生活无忧无虑的今天,没想到他却染上痼疾一病不起!
父亲一米八的大个儿,红光满面,慈眉善目,两耳硕大,一副吉人天相。况且食量惊人,每顿饭都是一大海碗。我们都坚信他再活个十年二十年毫无问题,他也笑吟吟地说要过八十大寿。人都说七十三和八十四是两个“坎儿”,我的父亲刚刚顺利地迈过了头一道,怎么会突然死亡临头?
我百思不得其解。硬是不相信父亲已走向地狱之门这一冷酷的现实,悲哀也难以笼罩心头。眼看着呼吸就要停止,大夫、护士提醒我们几个子女抓紧给换衣服,我还在说“等等”,幻想着奇迹发生。直到把父亲的尸体抬上车驶向太平房,才如梦方醒,泪如泉涌。我泣不成声地问着闭着双眼、缄默无语的父亲:爸,你真的要走了吗?
当确信父亲已远离我们而去后,悲痛占满了我的心。这悲痛首先来自懊恼,越是懊恼,就越加悲痛。我懊恼对父亲活动的逼迫。自从住进医院,父亲的病情就一天重过一天,而我抱着病愈的幻想,寄希望于增强自身的抵抗力,不厌其烦地劝说他下地活动,不知他迈出一步如何艰难,那紧锁的眉宇间隐藏着多少苦楚?我懊恼平时对父亲关心得太少。老人家怕麻烦儿女,哪儿不舒服也不声张,好长时间一吸烟就大声咳嗽,我们只是劝说把烟戒掉,而没有及时领到医院仔细检查。尽管都说这种病发现就是晚期,尽管医院的人都夸我们做子女的孝顺,而我始终有着难以推卸的负疚感。我更是懊恼没有把病情说与父亲。在他神志清楚时惟恐告知造成精神崩溃,而昏迷不醒后说也迟了,以至父亲临终时没留下一句嘱托。难道是真的无所牵挂了吗?即使是真的无所牵挂,我也渴望最后一次听到他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
更深的悲痛还是来自对父亲的敬重与感激。老人家一生献身革命,对党忠贞不二,个人的事从不计较。一九三八年的老抗战,五十年代初的老十八级,离休时的工资才八十五元钱!他却很满足,说已经不少了,足够花了。这次病重仍不忘嘱咐我们把党费寄回农场,住进医院还算计着少开药少住几天给单位省些钱。父亲治家也堪称楷模。为了儿女们的幸福,在我的母亲和妻的父亲相继病故后,两位亲人甘愿放弃自己的爱情选择结合成一个家庭。父亲竭尽全力把我和妻的弟弟妹妹抚养成人,再大的困难和压力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我们从父亲高大宽阔的背影中看到了人生的价值,从他那满脸深深的皱纹里读懂了生活的真谛。老人家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实在是太多了。
悲痛,懊恼和思念中迎来了父亲故去月余的祭日。我们几个儿女来到父亲的灵位前,摆上老人家平素喜欢吃而又舍不得吃的糖果、点心、花生,点燃印有冥钞的黄纸,虔诚地祝愿能在九泉之下丰衣足食、福泰安康。父亲一生为国为家劳碌奔波,却省吃俭用,从不奢侈。儿女们无法报答养育之恩,只好以祭奠亡灵聊作补偿,寄托哀思。升腾的火焰中恍惚出现了父亲和善的面容,我喃喃地说道:爸,您放心地去吧。别看您没有嘱咐什么,我们知道您想说的话、想要我们做的事。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做无愧于人生、无愧于您的好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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