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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告别,便对不起相遇

◇1

8年前,芳仪在菜市场经营着自己的一个凉菜摊,事事亲力亲为,一丝不苟的过着有些忙碌的日子。

那天她收到王永胜的短信:你近来生意好吗?我春节后一直闹肚子,瘦了二十斤,在广州的医院一直看胃肠科,也不见好转,真不知道什么毛病,有点担心。

芳仪觉得,拉肚子嘛,定是肠炎吧,要不然,就是春节大鱼大肉吃得油腻,要么就是酒喝得太多,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有一回,芳仪全家人因为吃了豆花,都闹肚子,药店的医生推荐了和胃整肠丸,吃了一次效果就立竿见影了。于是和胃整肠丸就成了家里的必备药品。她就回信息说:首先恭喜你减到肥了啊,拉肚子吃和胃整肠丸,效果很好的,不用太担心,会很快好。

王永胜便又发信息说:真希望你能治我的百病,也有人对我说吃菠萝有效果。

芳仪便又回信息给他:放心吧,会好的。别忘记了咱们说好的,80岁的时候还要一起参加同学聚会,还要见面的。

过了几日,芳仪打电话给他询问病情可否好转。王永胜说:我回重庆治病了,很遗憾的告诉你,我得了肝癌。不过,医生说是早期,安排我10天后手术,手术后我准备回老家去疗养一段时间。

芳仪的心沉了一下,但她说:既是早期,应该不严重,你做完手术,记得告诉我。请原谅,我没能回来看望你。

是啊,她能找什么理由回去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跟人家说是纯洁的友谊,鬼都不相信。认识这么多年,私底下联系,偶尔见面吃饭,也没有让家人知道。有一次王永胜无意间说起,晓华还是挺介意她的存在,介意他一直把她放在心里。所以,即使芳仪丢下生意不做,向家人扯谎回重庆去看他,她也不得不顾忌晓华的感受。

芳仪再也没有等到王永胜给她任何的消息,他从来都不会这么久不跟她联系,之前,他至少每个月会发一次短信问:最近忙吗?生意好吗?日子越久,她就越不安,但她终究不愿意往坏的方面想,却又很想知道他的现状。

一天晚上,她别有用心地给在老家的一个男同学打电话,听到男同学说在喝酒,便故意问:“跟谁在喝啊?是跟王永胜么?”结果男同学就说:“你神经啊,他都死了几个月了你不知道么?”“哦,不好意思啊,我真不知道。”芳仪便急急挂了电话,她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了。

那夜的月亮很圆,月光如纱幔轻泻在小区里的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上,芳仪的眼泪在柔软的风里跌落。

◇2

那年芳仪十七岁,很稚气,有时候安静,有时候又有些风风火火,在县城的一所中专学校读文秘专业。其实她是喜欢学医的,读护校也好啊。可她妈妈觉得伺候病人的护士不好,特别是妇产科,刮宫引产的,饭都吃不下吧。还是文职好,坐办公室哩。

学校准备在圣诞节的时候搞一个联谊晚会。

圣诞节前一天的晚自习课,教室里静悄悄的。一个留着平头的男孩从教室的前门闯进来,无视大家诧异的目光,从容地走上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王永胜,然后才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我是建筑系的,圣诞晚会需要一个女生配合唱《铁窗泪》,有没有愿意帮忙的?他等了一会儿,气氛有点尴尬,坐在前排的芳仪,便自告奋勇的成了他的搭当。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芳仪洗完衣服,便靠在床头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那个贫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黑人哑奴被卖掉了,芳仪的泪也像三毛一样流成小河。忽然就听到门外响起的男声在向舍友打听:“芳仪在吗?”泪眼模糊中看见王永胜冒冒失失的闯进宿舍来,芳仪便慌慌张张地拭泪。

他疑惑的看她:“你怎么了?生病啦?”

芳仪只好笑笑的,把书搁下:“没有啦,感性了一点儿,你找我?。”

王永胜说:“我请你吃饭,感谢你那天帮我解围呀,也庆幸认识你。”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还被他看到自己泪眼婆娑的窘样子,芳仪无措得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

学校门口有很多小吃摊。

那家卖铺盖面的,油辣子里撒着焦香的白芝麻,芳仪常常去光顾,既省钱又吃得很饱。

王永胜说:“我们去吃红烧肥肠,可以吗?”

芳仪点点头。她第一次吃红烧肥肠是在两年前,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去看望远在遵义的外婆,在重庆的火车站旁边吃过一次。肥肠浸在麻辣鲜香的红油里,上面配了一撮碧绿的芫荽,让人食欲大增。也是在那一次,她知道了原来猪大肠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他们挑了一张小桌子相对而坐,一人一碗红烧肥肠,一人一碗米饭。生平第一次单独跟一个男生吃饭,芳仪显得太拘束了,一直低着头,饭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尽量显得文雅一些。对面的男生,却是大大咧咧的,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居然一下子吃了满满两大碗饭。

那次吃饭之后,还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聚了几次。电影看的是唐伯虎点秋香,郊游去了西郭水库,还有一次就是去城郊的滴水岩野炊。

他比芳仪大三岁,熟悉之后,芳仪叫他:王兄。

◇3

芳仪到厦门那一年,正好十九岁。

厦门有她喜欢的海和著名的风景区鼓浪屿,也有母亲称心如意的将来的准女婿。那个男孩叫陈实,长得瘦瘦高高的。他的母亲和芳仪的母亲是旧识。芳仪对这件事情是不上心的,小女生的情结,所向往的爱情,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男孩应该很有才情,写得一手俊秀飘逸的好字,是那种花前月下,爱得死去活来的浪漫。虽然骨子里对这种有点像旧社会的父母包办的婚姻有些不屑,但也不敢公然违背母亲的意愿。

她是一个乖乖女。

王永胜来找她的那天是晚上,她刚下班。厂区里的七里香在暗夜里盛开,浓郁的花香迷散在空气里,让人有些微醺。他站在厂区大门口,满脸堆笑地看着芳仪慢慢走出来。

他还是那样,像当初大摇大摆走进她们的教室,像他莽撞的跑去她的宿舍请她吃饭。现在,他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总是那么让人出乎意料。异乡的老友重逢,还是让人感到满心欢喜。

他说:“我已经来了一个月了,现在在故宫路的一个工地上干活。”

芳仪说:“现在才想起我来?”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透着真诚:“不是啦,我总得先找到事做,不然,没钱请你吃饭啊。”

芳仪租住的地方,在离厂区不远的一个村庄里,屋外有一棵高大的凤凰树,开满了一簇一簇烈焰般的花朵。他们一边聊,一边慢慢往回走。在树下,他终于牵了她的手。

“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啊?”

“不能。”

“我喜欢你很久了,从第一次走进你们教室的那一天开始,能给我机会么?”

“王兄,你知道的,我妈不让我远嫁的,家里那一关,就过不了。”

“你要问问自己的心。”

“我有男朋友了。”

“只要你还没有结婚,我就有追求你的权利。”

芳仪哑然,看着他的脸。那张年青的脸上,神情笃定。

“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说完他的身影便缓缓的朝着不远处的车站走去。

她和他都在这个城市为了生存而努力,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在同一座城市里,依然需要靠着书信往来保持联系。但每次相见,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会点上一份红烧肥肠。厦门餐馆里的肥肠,跟老家县城的做法不一样,味道也相去甚远,但他还是要坚持点那道菜。哪怕是在多年后他已经是承包工程的老板,请得起芳仪去高档的餐厅,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变。

◇4

秋天的时候,一个难得的休息日,那天的阳光很好。

王永胜请芳仪吃饭,他不住工地了,租了一个单间,终于有地方显摆他的厨艺。芳仪跟着他从车站往他的住处走。

“晓华来了,我们......住在一起。”他停顿了一下,说得有些犹豫。

“哦。”芳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突然有点儿尴尬。

“你会怨恨我吗?突然后悔自己不该这么直白的告诉你。”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责。

“哦,不会的,你不要怨我才好。”芳仪淡淡的笑起来,心还是像被针尖刺了一下。

晓华,王永胜曾经对芳仪说起过。他刚毕业的时候,在老家的建筑工地打工,晓华是他老板的侄女,很喜欢他,敢跟他表白。但他当了逃兵,因为他的心,属于另一个女孩。

两年了,芳仪刻意的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不确定,这个他追随千里的女孩,到底喜不喜欢他。他也有些自卑,觉得自己一个建筑工地上班的崽儿,怎么能配得上芳仪呢?他能给她什么?

那餐饭吃得并不尴尬,三个人有说有笑的。确切的说,是晓华的厨艺。饭后芳仪坐在矮凳上,王永胜娴熟的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芳仪便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心里想:这个生平第一个为她削苹果的如同兄长的男人,终于有自己的家了。从此她对他,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的愧疚和歉意?

远远近近的路灯亮起来,透出桔黄而朦胧的光。芳仪和王永胜在车站分别的时候,他说:“虽然我现在跟晓华在一起,但你永远是我心里的一个梦。”

◇5

从他们初识的日子到现在,已经25年。他离开这个世界的8年里,芳仪梦到过王永胜,他还是读书时候的样子,留着平头,瘦高个儿。他说,虽然我的工地在别的地方,但我仍然喜欢把家安在厦门,因为,你在这里。

三月,屋外的黄花风铃木开得很灿烂,那种黄色,很炫目也很温暖,芳仪就想起了老家的油菜花田。然后,就又想起了他,想起多年前学校门口红烧肥肠的味道。“好久不见,你在那边还好吗?”芳仪总是在心里轻轻的问。她一直没来由的相信,他就在他故乡的老房子旁边,那里,有一棵万年青,有几棵常绿的柳叶桉。春天的时候,能看见漫山遍野的黄色油菜花。

芳仪下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车站周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新绿。她刚走出车站的大门,瞬间就被陌生的气息包围,尽管这个城市,在梦里,她来过。

车站广场的另一头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按手机搜索的位置,芳仪终于找到了这间名字叫“花物语”的花店。门口的盆栽绿意盎然,花架上一簇簇色彩艳丽的鲜花整齐地排列着,芬芳的气息煨透了这个雨后的正午。“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一个束了长发的女子正低头整理花枝,抬起头笑盈盈的问。“一束麦杆菊,”芳仪说。等芳仪从她的手里接过一束红黄相间的麦杆菊的时候,她看了看芳仪,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苦,如今只剩下云淡风轻,她的声音轻柔:“二十多年未见你了,你还好吗?谢谢你来看他。出门向右拐一直朝前走,到了红绿灯路口再向左,走过两条街就是高歇公墓。”芳仪对她笑了笑:“谢谢你!晓华姐。”

镶嵌在青石墓碑里的照片,依旧是那张年轻帅气的脸,微笑着定格了青春。记忆的碎片像一树扬花飘飘洒洒,冉冉的时光深处,芳仪看到他穿了蓝白相间的运动装在操场上奔跑。“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他看着她大声的问。芳仪就说:“当然啦,如果我们都没有告别过,对得起这一生的相遇么?”

麦杆菊的花语: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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