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阳光很好,安风就在自家院子里悠闲地浇花,心里什么也没想。天空大朵的云慢慢飘着,白净柔和,变幻多端,比安风画布上的云明亮得多。她穿着深蓝色碎花长裙改成的裤子,带着卡其色宽檐帽。自从剪了短发,安风不再喜欢穿裙子出去炫耀。
忽然听到篱笆外刺耳的刹车声。
安风惊了一瞬,抬起头,一辆时髦小轿车停在外面。车里坐着一个妙龄女子——这么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安风的眼神很好——隔着车窗,安风甚至能看到她起伏的胸脯,干净的脸庞,只是上面分明写着:离我远点,我很不爽。那女子手握方向盘,大大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便没有了其他动作。她停在那里有一会儿。
浇完花,安风回到房子里,二楼的画室。过了这么久无人“慰问”的生活,视线里突然闯进一位摩登,安风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她是迷路了,或者她是来拜访安风这个二流画家的,也或者她只是太激动,想借闲逛来平息剧烈的心理起伏。
安风刚上二楼的画室,打算调一些颜料,继续多日以来的工作,只听见有人拉动铃铛的声音——是安风特制的门铃在叫她。放下调色板,下楼开门。
是她,刚刚车里的女子。身材苗条匀称,绝对有尤物范儿,衣服款式很有品位,不过有着不太合安风口味的精致兼张扬。安风是习惯穿一些能干活的衣服的,太讲究了浇不成花,画不好画。
那女子勉强带笑地问了安风几个问题,语气冷得像秋冬时节的山石,却又掩饰不住良好的教养。
“您好!打扰了,请问附近有没有一位叫攸宁的女士?”
安风迅速回忆着,甚至包括自己的笔名。
“这些邻居我都认识,还真没听说过。不好意思啊。”安风冲她抱歉的笑了笑。她的眼神疲惫夹杂着失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请问我能进去喝杯水吗?出来得太急,附近又找不到商店。”
安风打开了院门,请她进屋,征求她的意见,便倒了杯橙汁给她。她四处打量,对安风的客厅的布置格局颇为惊讶。安风早料到了。都市人难以理解安风为什么把会客的地方铺满了彩色线条,并且奇形怪状。没什么道理,安风只是喜欢有这么一处逼仄的空间。房子其他地方,诸如卧室、书房、厨房,还是可堪入目的。
互换名姓,陪她坐了一会儿,安风便请她到处看看,但是原谅安风得去工作。老实讲,安风心里还惦记着颜料是否干得足够快。
不知什么时候,当安风在凃那艘船的暗灰色船身时,那位女子慢慢踱了过来,在画室四处走着看。画室摆着各种石膏像、素描练笔、油画写生,还有一些美术书籍。
“我其实,只是想找个人。算了,早该猜到那是个假名字。”她自说自话,也不关心安风是否在听。“我有个很爱我的男友,我知道他很关心我,简直无微不至,对我父母也很好,文雅识礼,可是,我却总觉得走不到他心里。我们有过很多次聊天,轻松愉快。也太简单。”
安风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心底笑笑。原来是感情不太顺。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安风向来只是倾听,不做任何评论。这世间万般情丝,又岂是凡人能剪断,终至彻悟的。不过,她最后这句话倒是勾起了安风一点回忆。定居在这个海岛,自然也是为了某些记忆,只是,早已时过境迁。
“他陪我逛街,我试衣服,他总说好看,我的眼光好。这我相信,在我母亲的服装店耳濡目染,也多少懂些时尚与搭配,哪些是流行元素,我一眼便能识认。”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安风瞥了一眼,是米开朗琪罗那本。她的短裙令安风想到了幼时婶子给她缝制裙子的场景。穿上婶子做的裙子出去玩,是安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这些愉快的童年记忆,安风也曾讲给他听。好了,打住,都过去了。安风在心底说。
“他喜欢我在咖啡屋休憩时的姿势,说我总是很优雅。他很会夸奖人。你呢?如果你有男友,他会说你什么?”她冷不丁问了安风一句,脸上开始有了光彩——些许红润安风一眼就分辨了出来。
安风暂停了挥动的手,想了想说:“吃晚饭,当我双手紧握杯子,全神贯注地盯着一杯水的时候,他也会看着那杯水;我陪他等公交,他会盯着我的眼睛看。他好像很期待我们有自己的小家庭,一家几口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说到这里,安风的眼光暗淡了下来。
那女子看了安风一眼,并没有察觉,说:“他也会盯着我看呢,我就朝他笑,问他我好不好看。要知道,我每天都精心化妆呢,这都是在韩国那会儿养成的习惯,可是,”她忽然降低了声调,“每当这时,他回答完我的问话,眼睛就会转向别处,像是在回忆什么,似乎他有点失望的样子。”
安风没法答话。恋爱中的女子总是像神经病发作一样,对对方的一丝轻微的动作也能计较很久。安风已经因此安慰了许多人。目前,她只想调色、上颜料。
“我们一起开车去兜风,他就跟我讲一个叫委拉斯开兹什么的人,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因为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即将要看的经典电影。我太兴奋了,那是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的两张票,还是正中间靠后的位置。”她说完又随手翻开另一本油画集子,不,是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朋友那天还回来的。安风想,她只要再往书架左上侧看看,就能看到关于介绍文艺复兴后期西班牙杰出代表的书,里面有她一直没搞懂的委拉斯开兹,对后来的画家影响很大。他的《教宗英诺森十世像》的仿制品还在房间一角好好放着。
安风的思绪被她打断。
“知道吗?他睡觉从不打鼾的,一只手放在枕头上,安静得像个熟睡中的婴儿。对了,睡前我会跟他讲今年时装界的新潮款式,巴黎又吹过来哪些风,而他就跟我讲最近出版业又有什么新动作。他的领带——浅蓝色,带着细细的重色条纹那条——是我挑选的,不知为什么,他很钟爱这种颜色。他的衣橱里有一条风格怪异的蓝色领带,他不说带,也不说不带,就那么放在那儿,还不许我碰。”她说完,开始研究安风的颜料,提起了咖啡的事。
而安风却想起了调侃他的话。安风曾经问他,如果他的领带上带有碎花,该是什么样的风格。他当时笑得很开心。那是安风生命里最快乐的短暂时光。那时的安风,整个人像长了翅膀的天使,每天都轻飘飘。
安风知道,这位女子大概是看不到西班牙大师了。虽然她对时装和流行很有研究,可她未必喜欢已经作古的大师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一样东西,哪怕再有教养的掩饰,安风亦是能感受得到那股抗拒的。这位女子也并没有故意表现出对书架上的东西的热爱。不过,她对咖啡的鉴赏力和安风对书籍的鉴赏力很相似。以前安风总是会在书店一角静静站着,打开一本书看几页,再来下结论。因为一“页”知秋的缘故,书的水平总是在几页纸里就暴露了出来。那时,他就会在一边认真听安风的长篇大论,然后很赞成地附和。安风又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
“大画家,你怎么停了?画好了?还是调色板不能用了?”她突然打趣的问安风。“哎呀,看你的脸,好多颜料。”她扑哧笑了出声。
“噢,不,这个调色板是刚换不久的。”安风冲她笑了笑,继续手里的活儿。可是一时间安风不知道该怎样下笔。每当安风全神贯注而把自己搞成大花脸时,他就会在一旁哈哈大笑,边笑边用纸巾替我擦去额头、鼻尖的颜料,然后郑重地在上面吻一下。那是安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只是,他已经离开了。安风现在终日和书画为伴,只是快乐,无所谓幸福。
“安风,你每天都做这些事情吗?重复?”她开始好奇安风的日常工作与生活。安风知道她会转移话题。既然她的生活并没有大的波折,她也就不会花太多时间去郁闷。开车出来,不过是奢侈地撒气而已。
“我很少重复。当我完成一幅画,我会把它交给画廊,自己清闲一段时间,看书、写东西、去散步。我喜欢写很多小故事。”
“那你画一幅画需要多久?”
“视具体情况而定。或者三五周,或者几个月甚至几年。”
“那你男友怎么办?你没空陪他。”她有点关切地问安风。
“我一般上午和深夜作画,下午看书。傍晚我们就一起散步、聊天。我做饭给我们——只是我的厨艺太不好。这点他很无奈,因为他更不会做菜。他会毫不犹豫地假装批评我,然后批评他自己,逗得我们都很开心。我们曾比较过谁做的饭更好吃,那就由他来做饭,另一个收拾饕餮残局。结果,我赢了!他就每天乖乖刷碗去。”安风开始回忆,又被她打断。
“安风,你笑了呢。”
“什么?”安风吃了一惊,没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安风,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到刚才,你一直是很友好的表情,可是直到现在——这应该是你少数几次会心的笑吧?”
听到这里,安风很尴尬,又很惊讶。安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判断。可是,也不能反驳。自从他不在,安风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更开心。
“其实,我也有很难过的时候,不过都很短暂——他会哄我。我的另一半从来不下厨,实际上,我们都没有。我讨厌油烟,就雇了保姆。我不喜欢散步,我宁愿去逛潮流街,买些化妆品或衣服回来,我总觉得吧,女人的青春太短暂,不能委屈了自己。”她说完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今天有点例外,心情实在不好。”说完到一旁去补妆。
安风只是瞅着她,没有接话。她的一切都很精致,人生也似乎更靓丽,可是安风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些。把自己放逐在这座空城般的岛屿,每日与大风大浪交流,而大海,是不需要安风太耀眼的。安风固执地以为大海喜欢安风黄脸婆的本色。至于他,安风不得而知。但安风猜他是不喜欢自己素颜的。安风没有水嫩的肌肤又不懂得修饰自己。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故意去迎合对方的口味。只是做最本真的自己。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一拍即合。
他们的不愉快源自一次出安风意料的拜访——安风在仓促之下陪他去另一个城市看望他的父母。很好的长辈,对安风的不善言辞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们所有人都感到不舒服。安风对会见长辈明显的不适应。晚餐结束后,安风提出要回到自己家,他说他要留下来陪他们一段时间,安风同意了。车站等车时,他就那样望着安风,很久很久。安风就傻傻地回应他,很久很久。
“安风,其实……我怀孕了。”她捂着肚子很开心地笑起来,沉浸在幸福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已经告诉他了,可是他最近好像特别忙,陪我的时间明显少了。我只是不太满意。他还是很好的,抽空跟我讲关于孩子的故事,还逗我开心。这段日子开心最重要。”
安风不知道为什么他俩在一起那么快乐,却最终要分开。算了,其实,安风是知道原因的。他想等到他俩的这一幕,最终没等来。安风一直在逃避这种可能。他不明白为什么安风不能捂着肚子很幸福地望着他,而安风只是害怕。害怕什么?这个世界?他最不理解的就是这一点。车站分别时,他的眼神,那么不舍,安风没有发觉。却成为最后的道别。
“他喜欢在床头跟我讲各种故事,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对了,”她很用力地回忆着,“他曾经说他喜欢一个作家的故事,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她嘿嘿一笑,又慢慢沉下脸来,“只有一件,我一直放不下心:我无意中看到他给攸宁——就是这个名字——写的电子邮件,我偷偷看了,是一些思念的话,那么真切动人。我没想到他还在偷偷怀念着另外的人,又伪装的那么好。可是所有给攸宁的邮件都没有发送,都在草稿箱。想到我总也走不进他内心的深层,我特别难受。”
安风说:“人的内心深处是座迷宫,或者就是个地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最幸福的时候,他在你身边,而这又促进你的幸福。不管他深处放着谁,他有责任心,并没有离开你。”安风此时显得异常平静,因为她总是要求自己尊重他人的选择。并且不愿去后悔。
“你说得对。我希望他永远在我身边。我相信他能做到。”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对了,我想送给你一样东西,是他珍藏的,一直带在身边,不过我做主送你了。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不等安风阻拦,她已飞快下楼,打开后备箱,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取出一个卷轴画,又飞快上来。安风无奈地笑了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打算过会儿再看。
这时,外面又有刹车声。那位女子望向窗外高兴地说:“啊!我家那位来了!再次谢谢你,安风,我走了!”她匆匆下楼去。安风重拾画笔。
“亲爱的,我决定原谅你了。”她走上前抱住一位男士,一脸幸福的样子,即便隔这么远,安风也能从声音里感受到那股甜蜜。
安风好奇地从画室的窗户往外望。
是他?!
安风看到了曾经那么熟悉的脸庞,惊讶的合不上嘴,手里的几支画笔全部掉在地上,失神了好一会儿。
突然,安风想起了那幅画。她急忙打开那个所谓的“他”的东西——是一幅字:“悠悠盼君来,子宁无心。”——整句合起来,就是……那却是自己几年前的笔迹。
安风飞奔下楼,奔到院子里,四野无人无声,海风突然猛烈地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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