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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里的梧桐

无端的,我变得无比的怀旧。

喜欢怀念光与影重叠的一些旧事,甚至喜欢静坐一处,怀念着读书时代教室外的梧桐树,而彼时,歌声空灵,悠悠地飘过;谢谢你,赠我空欢喜。

的确,空欢喜。只是过往的风会懂得,有时候依恋一个人或是怀念一件事,往往比当时更柔转千回,教人回味。

我是七岁进小学的,在村完小读书。80年代,国家比较重视义务教育。村里所有未接受教育的男孩和女孩,一起抓进了学校去学习。窄小的教室里,坐着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和豆蔻少女。我在班里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当时,学校里的教室比较少,低年级是复式班。或许,现在年轻人绝对理解不了复式班这个概念。所谓的复式班,其实就是两个年级合并在一起上课。我记得简陋的教室隔着几根木头,就把我们和二年级的学生分开了。我读书比较用心,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做一年级的加减法作业,居然会无师自通做二年级的乘法计算。有一次,二年级数学测试,我们班语文自习。村里的几个男孩平时爱打架玩耍,遇到考试抓耳搔腮,趁着老师不备,他们其中的一个把试卷从木头的间隙里悄悄地塞给我。我不敢不接下,他长得人高马大的。我把试卷藏在语文课本的下面,找了一些简单的试题计算。试题差不多做完后,我又悄悄地递回去。不想,碰巧被二年级的数学老师逮了个正着。那个男老师的姐姐嫁在我们的村里,他的姐姐家一向与我们家不和。此时抓住我,他岂能罢休。他把我拎到二年级的讲台上,指手画脚地狠狠地说了一顿。临了,他似乎还不解气,放学后把我留在教室里,不准我回家吃饭。放学铃响了,同学们都回家了,空阔的教室里唯有我一人留着泪,孤零零地朗读课文。我一人站在讲台上,窗外一棵碗口大的梧桐树,哗啦啦地摇曳着。五月的阳光,穿过枝叶,慢慢地折射进教室。我的心凉凉的,我羡慕窗外的梧桐,可以在阳光下,自由舒展。

母亲在家以为我真的是上课不听话,被老师留下了。她委托村里的一个女孩给我送午饭。偏偏那个女孩贪玩,等到下午上课铃响了,她才匆匆忙忙将饭送给我。那个老师正坐在讲台上看书,他是村民办老师,正准备考试转公办。他一眼瞄到送来的饭盒,走过来,把我的饭盒放在窗台上。七岁的我瘦小,窗台足有一米五高。我踮起脚,怎么也够不着。那个下午,我饿着肚子上了半天的课。放学后,那个老师方将饭盒拿下来还给我。

第二天早上,那个老师竟然找到我们的班主任,他建议我跳级,直接读二年级。不明就里的班主任一口应承。在我们班主任看来,成绩优秀的我完全可以跟上二年级的课本。就这样,两个老师没有经过我父母的同意,把我从一年级教室转到了二年级教室。从此,我的噩梦开始了。那个老师三天两头的在放学的时候,将我孤单单地锁在教室里。他还无耻地威胁我,若是告诉父母,他会留我一人在学校待一宿,让鬼来找我作伴。幼小的我,回家果真不敢告诉父母,每晚不停地做着相同的梦,我在梦魇中哭着喊着,浑身湿漉漉的,汗水泅湿我的衣衫。醒来,母亲问我,我低着头默默地什么都不说。

白天,我坐在教室里,生怕老师提问。奇怪得很,我明明熟悉的试题,老师一叫到我,我的头“嗡”的一声,人稀里糊涂的,瞬间变傻了似地。我变得沉默寡言,下课了也不敢到操场玩耍。我安静地趴在课桌上,凝望着窗外的梧桐,梧桐的叶子,苍翠欲滴,而我面临的却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厌倦上学,我的眼神满是忧虑。终于有一天,我离开家,没有去学校上课,一人躲在学校的后山,自由自在地玩了一天。学校的后山,长满了红色的,白色的杜鹃。花中,蝴蝶随风翩跹。灌木丛间,藏着一些五色的菌类。厚厚的苔藓,宛如天然的绿地毯。我躺在地上,嘴里嚼着马齿苋,那一刻,我心里的云雀快乐得至心底展翅欲飞。

那个老师看到我一天都没去学校上课,找到村里的学生,嘱咐他们让我的父母第二天去学校。敏感的母亲仿佛察觉到一些,但是又不能确定什么。第二天,母亲一大早带着我一同去学校。在学校的附近,母亲遇到了一个熟识的阿姨。那个阿姨看了我一眼,把母亲拉扯到一旁。我冷冷地站在旁边,心里只想着如何逃离去后山。后山的诱惑远比课堂令我眷恋。那个阿姨详详细细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性子急躁的母亲火冒三丈,拉着我直奔老师的办公室。母亲“嘭”地推开木门,带着一阵风冲进办公室。指着老师的鼻子怒气冲冲地责问;你凭什么如此对待我的女儿?你还是不是为人师表的老师?那个老师轻蔑地望了母亲一眼,回答道;你的女儿在我的班上,我就要这样对待,有本事,你们转学啊。母亲气急了;好,我们转学。现在就转,你开证明吧。那个老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撇了撇嘴;我偏不开,你女儿休想离开这个学校。母亲气呼呼地拽住我的手,用脚狠狠地踢了木门,走到门外,母亲回过头,盯着老师说;你等着,我还真不信,我女儿转不了学。母亲找到村支部书记,书记和父亲是好朋友。他听了母亲的讲述,气愤地对母亲说;你带女儿先回家,明天我把转学证明送到你们的家里。

我在村小读书就这般仓促地结束了。

九月,我转学到一个垦殖场小学读书。母亲拖着我到学校报名。我继续重读二年级。报名的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对男老师心有余悸,一种恐慌,使我躲到了母亲的身后。老师唇间蓄着两撇胡子,一件咖啡色的拉链夹克衫。他把我从母亲的身后拉出来,伸出右手,微笑着说;我姓黄,是你的班主任。欢迎你来我们的班上。黄老师拉着我的手走进二年级的教室,我无声地回头看母亲,母亲伤感地挥手。我不想母亲难过,我顺从地跟着老师穿过教室的走廊。黄老师安排我坐在教室中间的第二排。我一抬头,便望见了教室外的一棵梧桐树。高大挺拔的树干,删繁就简,寂寥地直逼云霄。九月,秋风沁凉,吹落了梧桐树叶,叶子孤单而落寞地盘旋着空中。

来到新的学校,我依然不爱说话,依旧喜欢一人孤单单地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梧桐树。梧桐树成了我唯一的朋友。同学们欢快的戏耍与我无关,所有的游戏都与我无关,我黯然地和梧桐树一次次心灵的交合。

细心的黄老师把这一切看到心里。有一天课间活动,他坐到我的前座,顺着我的眼光望过去,他轻声地问我;你喜欢梧桐树?我也喜欢,我喜欢梧桐树旺盛的生命力,不管任何一个恶劣的环境,它都能顽强地生长,而且,一路歌唱着。你听,风里的梧桐树是不是在歌唱。我聆听着,风里的梧桐树“哗啦啦”地欢唱着。我第一次对着老师,害羞地笑了。黄老师抱起我,举到半空;你会笑啊,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在黄老师的帮助下,我渐渐地又恢复了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女孩,我的成绩猛跃上升。闲暇之余,黄老师找来许多课外书籍,他在旁边细细地讲解,他教我用文字把自己内心的喜悦与忧伤写成日志。受老师的影响,我越来越喜欢看书,黄老师儒雅的风度折服了我,我在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梦想;长大后,就要当像黄老师一样的好老师。

等到第二年梧桐树开满花,花儿在风中浅吟低唱。黄老师却要调往另一个学校。那个假期,我躲在房间里,暗暗地流了几天的眼泪。多年以来,老师的话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学做梧桐,不论环境如何,都得歌唱着一路走下去。

白驹过隙,眨眼20年过去了。今年的五月,一家杂志社采用了我的一篇文章,主编打来电话,请我前去商谈一些事宜。在主编书香气息浓郁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清矍而儒雅,一如当初。我怯怯地走上前;黄老师。黄老师一怔;是你啊,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

我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20年了,如果当年没有遇到黄老师,我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迟了20年的感谢,终于完好地对老师深切地说出来。

光阴里的梧桐,一棵慢慢地湮灭在尘埃里。一棵,一路歌唱着长成了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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