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有一个很小的绣花枕头,是母亲绣给我的。绣的什么花已经没有印象了,想来那画面一定是充满童趣的吧。只记得上面有“小弟弟”三个字。字体是娟秀的楷书。母亲盼了许多年才盼来了我这个唯一的孩子,这三个字凝聚了母亲多少喜悦呀!母亲说,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她就开始教我认字。在我的印象里,“小弟弟”这三个字是我最早对文字的记忆。
我两三岁的时候,家庭发生了变故,这个小枕头也不知去向。
不久,不幸接踵而来。已届不惑之年的母亲承受不了一次又一次严重的打击,患了一场大病,常常一连几天卧床不起。孤儿寡母濒临绝境。幸好舅家的亲人知道了这种情况,冒着风险出手救助,才得以保住性命。
在生活最困顿的日子里,母亲支撑着,靠做女红来维持生计。不是缝衣,就是绣花,一双手食指的皮肤总是被针扎得破破烂烂。
后来,命运有了转机,母亲又给我绣了一个稍大一点的枕头。画面上有一串串紫红色的葡萄,每一颗葡萄都闪着亮光。画面下方有四个字:走向光荣。字体是母亲自创的。像篆体,又比篆体简洁;象隶体,又比隶体生动。有些笔划的开端和末端卷起一个优美的旋,像葡萄的蔓。这别出心裁的构思寄托了母亲的期望和祝福。
这个枕头陪伴我渡过了颠沛流离的童年和少年。
生活安定一点之后,母亲也为自己绣了一对枕头。一个画面上有金灿灿的菊花,是那种盛开的蟹爪菊,叶子的颜色是深沉的墨绿。题词是:篱边黄菊。另一个绣的是蓝色的牡丹。花朵很大,有些花瓣的边沿微微卷起,很有立体感。蓓蕾和叶子都小巧玲珑。
花朵上方有一只飞舞的彩蝶。题词是:良宵伴我。字体都是潇洒秀美的的行楷。母亲憧憬着,苦尽甘来,在未来的日子里能过上平安的生活,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
母亲最得意的刺绣作品也许要数青年时绣的一幅桌帷。我听母亲说过一次,又听表哥表姐说过好几次。画面大致是这样的:一棵弯腰曲背的古松,老干嶙峋,虬枝盘曲,翠叶婆娑,宛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外公去世的时候,这幅桌帷摆在灵堂里,看到的人无不惊叹:
“啊!这不就是背后山那棵翘松吗?绣得多好啊!”
这正是背后山那棵翘松。原来,母亲看到这棵松树形象奇特,便把它画下来绣到了桌帷上。
我很佩服母亲绘图的本领。她绘图速度很快。手拿一支毛笔,蘸了墨,沉吟片刻,就在一张白纸上轻轻描画起来。先这里那里画上几朵花,几个蓓蕾,再这里那里画上几片叶,然后用干和枝把这些东西连起来,又在叶上花间添上一些蜻蜓蝴蝶之类小动物,最后题上字。
信手画来,一气呵成。画面简洁生动,错落有致。草稿打好以后,往旁边一放,就到布料上画定稿。草稿只作参考,其实已经成竹在胸。画在布上的总是比草稿上的更好。
刺绣的绷子是母亲自己用竹篾做的。虽然简陋,母亲用起来却得心应手。如今,母亲的花绷还在,只是再也没人刺绣了。
母亲生于上世纪初,只读过几年私塾,可是文化修养却相当不错。她少女时代还写过诗。有一首是这样写的:“半夜忽闻东风恶,心想群芳尽凋落。忍寒步起卷帘看,幸喜盆兰尚依旧。”她说,在这里“看”字要读平声,因为这首诗押的是仄声韵。
母亲早已作古,而母亲的这些作品却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像母亲这样聪慧的人本应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令人遗憾的是,偏偏母亲生不逢时,一生遭遇了许多变故,历尽磨难,疾病缠身。母亲曾经对我说,她青年时听人说汉口有个绣花厂招收女工,她很想去,可是因外祖父坚决反对而没能如愿。我一直为母亲深深惋惜。我想当年母亲要是出去了,后来就不会遭受那么多的磨难,她的聪明才智也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那么她的人生一定会很精彩。
2014年6月22日
注:翘,读第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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