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爷爷说他不能去，他不去大姑就一直在。 ”
我大姑在家排行老二，人很敦厚、实在。我母亲跟我大姑一样的性情，自打结婚后就跟我大姑处的如姐妹一般。
大姑结婚后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叫灰灰，生下之后就抱来我们家养着，后来才听我母亲说，在灰灰之前，我大姑还生过一个女儿，不晓得是不是冬天盖的太厚给蒙坏了，所以有了灰灰之后，为了后面生儿子躲计划生育，就赶紧送来了我们家。
八九十年代的农村，计划生育抓的特别严，几乎每户人家的后墙上都被政府刷上各种各样的计划生育标语：
“生男生女一样好，儿女都是传后人”
“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
“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
“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
“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
等等这些，看着就很渗人的标语。渗人归渗人，依旧阻挡不了农村人想拼命生儿子的念头。
在我读初一的时候，灰灰被她父母接回家去了，妹妹跟我说挺想她的，我说我也是。
初二的第二个学期，刚过完年，我父母都外出打工了，奶奶在家照料我们。
有天突然说大姑病重了，但是并没有说是什么病，只记得当时奶奶憔悴的特别快，经常往大姑家跑，大姑家离我们家有五公里的路，大部分都是土路，奶奶每天靠着两条腿来回跑。
天气暖和的时候，奶奶把大姑接来了我们家，眼前的大姑早不是年前的大姑，特别瘦，面如枯槁，眼窝深凹，看一眼便让人心疼的想落泪。我并不知道大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在我们家住了将近一个星期，大姑父来接，爷爷奶奶都没让她走。
周末的时候，我在家玩，奶奶把大姑推在门口晒太阳，我问大姑说，大姑你的病啥时候能好起来啊？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走路啊？大姑勉强的冲我笑了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奶奶走过来问我们聊什么呢？我说好想知道大姑什么时候能站起来走路。
奶奶说你看你大姑什么时候能站起来？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吧，大姑的病肯定就能好了，不但能站起来，还能自己走路回家呢。奶奶听后背着大姑抹眼泪，我看向不远的爷爷，爷爷也在那抹眼泪。
没过多久，大姑父又来了，跟奶奶说不能连累奶奶什么的，当天就把大姑接走了。我隐约觉得这是不太好的症状。
有天中午放学，我刚走到路口就听见爷爷的哭声，一边哭一边喊：老天爷啊，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你要带走，我那么好的女子啊，你带走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要让我这白发人去送黑发人？
接着还听见了大伯跟父亲的声音，我蹑手蹑脚的走进院门，大伯见了我说，去跟学校请假，我们一会都去你大姑家，大姑不在了。
我迟疑了一下，不在了？我爸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猪脑子，去请假。
等我请完假从学校回来，家里只有满脸泪痕，伤心欲绝的爷爷，爷爷说他不能去送，他不去大姑就一直在。
那天我跟妹妹都穿着粉红色的薄衫，跟同族的一个奶奶一起去的大姑家，那个奶奶在路上还跟我们有说有笑的，到了大姑家门口，她突然往地下一跪，大声哭泣着，我的女子啊，我的儿啊，众旁人连忙过来搀扶，我跟妹妹站在旁边看的傻眼。
走进堂屋，看见一口棺材，棺材旁，放着大姑的遗像，微笑的样子特别甜美。
我傻傻的待在大姑的棺材跟前，周围的噪杂声、哭声一片，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努力回忆着大姑没生病之前的模样，想着想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妹妹吓得也跟着哭。
第二天早上出殡，遗体开棺，法师说，这是家人的最后一眼，奶奶哭天喊地的抢在最前面，我要往前奔的时候，被我父亲一把拽着住，冲我大声吼，不许去。
很多年之后，即使跟父亲的各种矛盾，我还是很感激他当时拽我的那一把，我是一个记忆力超好、胆子特别小的人，如果当时跑过去看了那一眼，怕是难忘了。
我很好奇，我母亲与大姑素来交好，为何不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来送送她，直到那年过年的时候，母亲回家来，我才得知她的苦衷，如果她当时走了，就不能再去做那份工作了，当时家里的情况真的很需要她那份工作，说起来她就泣不成声的跟奶奶说对不起大姑，奶奶说大姑泉下有知的，能理解的，说着两个人抱着哭成一团。
父亲后来跟我说大姑得的是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了，治不好的。
那之后，爷爷奶奶完全换了一个人样，变得特别木讷，不爱搭理任何人，直到现在，他们依旧穿着很素净，奶奶的假牙也不带了，爷爷也不再沾荤腥，家人亲戚谁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再提提起大姑。
我为此有种说不出感觉，不能用什么词来代替那种感受，我记忆中那么一个能说能笑的温婉女子，突然就没了呼吸，被埋在了地下，我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去扒开她的坟墓，去看看她是否寒冷。
奶奶后来跟我聊天说，人死了是轻松的，苦的是活着的人，只心疼灰灰，刚跟父母团聚才一年，大姑便撒手人寰了。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我当时不太能明白的话：人死一灯灭，活着是家人，是亲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再遇到许愿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愿家人平安健康，即使有矛盾，哪怕不相见，只要知道彼此在活着，身体健在，便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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