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们今天是来问这件事情的第三拨人啦!” ”
1995年的暑假,我15岁。
家里的黑白电视机里,所有的画面都是肆虐的洪水和穿迷彩服的人民子弟兵,一片片的汪洋里很多来不及做任何准备的人们流离失所。
我却趴在家里新盖的楼房的最高处,朝村口的方向张望着。这个像慢电影被定格了的动作已经被我重复了一个星期,总是希望那个骑邮电绿自行车的李伯伯能够突然出现,然后老远就朝着我们家的方向喊:“桃夭夭,你的录取通知书!”
没有人知道我盼望的那张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对于我的重大意义。那是我一个农村女孩寒窗苦读了十年,能够证明自己能够凭着努力走出这莽莽的大山,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承载着改变我命运的重任。
自从这场泼天的洪水在全国好几个省市疯狂席卷了人们的高屋低瓦,害得许多人流离失所时,也冲断了村里唯一那条通往镇上的公路。听村子里的大人们说,镇政府的院子里都可以划船了。
“夭夭,下来吃饭啦!”爸爸浓厚的男中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刚刚侍弄完村东头的稻田,洪水上涨得太快,稻田里的水这几天都开始倒灌进来,两天前爸爸就一直围着几亩稻田打转,挖沟清渠,把倒灌的水排出去,生怕一年下来辛辛苦苦盼着的收成真的打了水漂。
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作为一个母亲,她应该明白我这两天的情绪只怕是比这滔天的洪水更加波涛汹涌,起伏不定。但是大字不识几个,整天围着锅碗瓢盆打转的她总是一副脚不沾地的忙碌景象,有时候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要不然怎么就不知道关心一下我?
在她心里,也许家里的鸡有没有飞到别人家的鸡窝下蛋?猪有没有拱了的白菜这样的大事才值得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要是洪水真的淹了家里的稻子也许她才能体会得到我整晚都睡不着觉的感觉吧。
这几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本来放假的时候班主任陈老师都说了,大概六月底就会有成绩出来,最迟不会超过7月上旬,可是现在都7月20号了,我连通知书的影子都没看到。这场来得不早不晚的洪水让我连去学校都成了问题,信也没有办法寄出去?爸爸每天都那么忙,如果我跟他说想去镇上或者是县里问问?家里的稻田又怎么办呢?
十几岁的孩子对看待事情的态度总是非黑即白,如果现在还没有得到通知书,也许就真的没有考上中专了。
但从小到大的倔强和不甘又让我那颗晃动的心摇曳不止,希望能够亲自证明。
“夭夭,明天请隔壁的王伯开船送我们出村去。”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刚刚放下碗筷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食指和中指间夹了一支烟,细细袅袅的烟雾随着空气缓缓上升,渐渐地将爸爸满是疲惫的脸照得模糊不清,他轻轻地靠在椅背上说着。
“这两天洪水把路也冲断了,录取通知书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明天我们先去学校找陈老师,不行再去县里问问吧。”
爸爸的口气不容置疑,又像是和我商量的样子。
我们家,爸爸一家之主的地位早就在妈妈鸡鸡鸭鸭地操劳里无可撼动,从来都有绝对的话语权。
因为他们我们一家四口里唯一的男人,家里的顶梁柱,见多识广,有关家里发展方向的重大决定都是他做出的。
爸爸的话音刚落,一直在埋头闷声吃饭的我心头一喜,惊喜过后又是一阵酸酸地感动!如果这时候有人问我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会大声的告诉你,是我爸!
家里的那只芦花大公鸡刚叫第三遍的时候我就醒了,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再也睡不着,默默地在心里细数小羊。说来好笑,我仅有的一次数羊居然不是为了漫漫长夜难以入睡而是为了等待漫漫长夜何时天明。
天边刚刚有了一丝白色光线,我就麻利的起床烧水做饭,等我快将饭做好的时候,爸爸也起床了。
大概是早就和妈妈说好了的,爸爸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牛棚和猪圈,而是坐在灶膛前的凳子上和我说:“夭夭,今天我们去问录取通知书的事之前,我想交待你两句。”爸爸总是适时地表现着他超常的领袖风范。
“嗯,您说吧!”我一边替他打着洗脸水,一边扭头快活地对他说。
“今天去,如果没有拿到中专录取通知书,你要做好去读高中的准备。”爸爸的这句话说得极其缓慢,从他的语调里也听得出来包含着试探和小心翼翼。
“爸爸,如果我没有考上中专,那我就不读书了!”我正端着装了热水的脸盆走向爸爸,他的这句话,让我突然顿住了脚步,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小心地把脸盆送到他的面前。
“我说的是真的,如果这次考不上国家最后一批统一招考统一进行工作分配的中专学样,那我就不读了,这个决定在很久以前,我就想好了。”我用同样坚定的语气告诉爸爸我的想法和决定。
一直以来我都很清楚家里的情况,我和妹妹两个人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靠几亩薄田的收入,爸妈就算不吃不喝一年下来也总是入不敷出。特别是学校开学的日子基本上就是我们家东拼西凑、东借西挪的窘境。
有时候,爸妈还会因为借钱看亲戚们歪眉斜眼的冷脸子,听邻居们言善语重的劝解无数次,只是爸爸从来不会在我和妹妹面前提起,只有妈妈因为受了气偶尔会在心烦意躁的时候在我和妹妹面前抱怨。
妹妹因为年纪小,总是会在一阵欢声笑语过后就忘了痛,而我只能将委屈像地窖里的高粱酒一样悄悄地存放在我的心底。
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真的考不上中专,那我就跟表姐出去打工。至少能让爸爸和妈妈少操心一个人的学费生活费,听同学的哥哥说读高中的费用会更贵。
父女之间的对话大概也就是这样简短而直奔主题吧,爸爸听到我说的话,并没有再说什么。我们匆忙扒了几口早饭,就去了隔壁王伯家。
一路上,洪水经过的地方,庄稼几乎都没了顶,地势低洼的几处房子都只剩两三处露出的瓦片,从那残存的瓦片上基本还能让人判断出水下是一栋房子。
我的心思并没有被这满目疮痍的景象触动,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仍然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她所担忧和牵挂的那张录取通知书上。
镇上的学校早已因为放暑假而显得寂静苍凉,整个学校就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坐在大门口那间破旧的传达室里。
他正死命地摇着一把四面毛了边,稀疏破烂的蒲扇,一边往嘴里大口地扒拉着一碗清汤面条,脸上豆大的汗珠正不停地向下滚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红背心正服帖地混着汗水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
“大爷,请问陈老师还在学校么?”一向不太懂得如何与陌生人套近乎的爸爸,将头伸到门口,两只不知如何安放的手正使劲地扯着那条肥大的劳动布裤子的裤缝。
“学校都放暑假了,陈老师怎么还会住在这里?”老头子或许是因为我和爸爸的突然造访,打扰了他吃热干面条的兴致,口气里尽了不快和嫌气。
“那您知不知道这次学校参加中考的学生们通知书要到哪里拿?”爸爸的画风突然有了很大的改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香烟,一只手正抽出一只烟来,递给老头儿。
“这个嘛!”老头儿一只手接过爸爸递过去的烟,手里的筷子也立马搁在了那张布满油污的小方桌上,他将手里的香烟换到了另一只手上,并在小方桌上习惯性地轻轻地顿了几下,然后随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烟,深吸一口,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随着飘散的烟雾一同放松的还有那肥胖的身躯。只见他将锃亮的光头往那把破旧的沙发椅背上靠去,两只眼睛望向屋顶那仅有的几根椽木,幽幽吐出一个烟圈说:“你们今天是来问这件事情的第三拨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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