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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中的星星泪还在吗

消失了......

天上的最后的一颗星消失了。

天台上的人群唏嘘不已,收拾地上的西瓜片皮、饮料瓶,纷纷散去。我没有加入他们议论的潮流中,独自扶着围栏望着那黑洞洞的天,心中除了想着天上几分钟前消失的星星,还有诗亦婆婆口中的祝子和星婆婆。

诗亦婆婆,还在世时,几乎天天都来天台仰望那些星星。大家都说她老了,脑子不太好使,整天想的都是些有的没的,又或是天天都来天台干坐着才导致她整天脑子都想着星星,臆想出什么眼泪,村落,小女巫,还有她的儿童玩伴。

多次在天台遇见诗亦婆婆一个人坐着,听她絮絮叨叨的跟我讲很多故事,她说,其实每个人的眼泪都是天上的星星变的,才不是水,以前她的眼泪还可以变成小冰晶呢。只是可惜啊......

说到这,她总长叹了一声,陷入久久的沉思,回过神来又给我讲那个秋天的故事,那个关于星星和眼泪的故事。

明明她是亲历者,可她却总是直呼自己的姓名来给我讲述,事情详细到不似儿时发生。所以她所谓的亲身经历我也只听听,可她的神情很生动,每当这时,我总是不能怀疑她的每一句话。

在那个秋天。

秋阳下,坍塌的土墙旁杂草丛生,仿佛雨从未光临过那里,层层灰尘覆盖住纤细的枝叶。废弃的屋子睁着黑幽幽的眼,贪婪地望着边上的光。村道上,入眼只有零星的几束满天星,干得生硬的风拂过,掀起阵阵尘土。

村西边的院落里,人头攒动,空气中漂浮着干燥的尘土,水藻烂在岸上的气味丝丝传来。

在院子中央,满头黑发散在肩上的少女,正跪倒在地哀求一个中年男子。

“求求你们,不要走,想想我奶奶,想想村子吧。”祝子两行清泪蜿蜒至下巴,在光下显得异常清亮,掉落,一瞬间凝结成两粒清澈透亮的小冰晶。

春生额间挂着细细的汗,黝黑的脸因为激动而带些红,嘴唇苍白。伸手欲撇开祝子的手,可又似乎是不忍心,只好维持着轻拽祝子袖子的姿势。

“祝子,你求我们也没用啊,我们也是逼不得已的。”春生嘴唇微颤,喉中像哽着一个东西,声音异常沙哑。

他看着祝子掉落的眼泪瞬间化成两粒小冰晶,神情微愣,呆呆地盯着那滚落在地却没有沾染上尘土的两粒小冰晶。

“唉——”似是回过神,春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体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双肩随着叹气声低了一截,一摆头,把祝子的手撇开。

“走吧。”两个音节从干涩的喉咙中逸出,提起瘫倒在地的灰麻袋,春生丝毫不理会沾染在上面的黄土,粗壮的手臂一扬,麻袋稳稳地靠在他的背上,击出一些尘土。

低头穿过人群,出了院子,转过墙头,望着远方淡蓝有些泛白的天,竟不和往常一样觉得白云是柔软自由自在的了,却更像一个挂在天空的装饰品。

他不知道离开村子是否就有出路,从小到大,他以黄土为生。在他二十八岁的人生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小时赤脚而去的小溪源头。

还在四处爬的时候,爹娘因为农忙,就让他一人在田间地头玩耍。再大一些,便一人在山间田野狂奔呼喊。山里的每一块石头,地里的每一条沟壑,河中的每一种鱼,他都清清楚楚。

他的心在这,他的归属在这,他的根在这。

可如今,为了妻子肚中的孩子,他们却不得不走向一个用钢筋水泥铸造起来的陌生世界。在那里,不知是否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双脚踩着黄土走向未知,直到两人的身影小如米粒。

他有最简单的想法,先把从小收集到现在的眼泪卖出去,在城市里暂且找到一个住的地方,之后,走一步算一步。虽然没什么知识,可他有的是力气。

只要他还强壮,只要他还有力气,就不怕没有出路。他默默地想着。

“村子是要靠每个人守护才会好起来,你们走了,只会越来越糟啊。”祝子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眼泪缓缓流淌。

围在院落里的人议论纷纷,有的出于好心把祝子扶起来,站在最前头的是住在溪边的秋牧爷爷。

“祝子,回家去吧。”秋牧爷爷拄着拐杖,轻轻拍打祝子微微起伏的肩。

秋牧爷爷手背上血管弯弯曲曲如树根在伸展,手指干枯如千年老树。

如此苍老无力的手,此时拍在祝子肩上,却像力量的源泉,让祝子抬起头,对秋牧爷爷微微一笑。

众人看春生已走,留下亦没什么意思,纷纷散去,结局如此,令人唏嘘。

对于走的人,他们不艾不怨,心头却爬上不明情绪。

走在回家的路上,祝子愈走愈慢,看着路边的满天星,鼻头又是一酸,眼中慢慢蓄起泪水。

高大的树木树叶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枝干直插云霄,树下的满天星却一簇一簇的绽放着。细软尘土,随风扬起,给花蒙上淡淡的灰。

转弯进院,院中白发苍苍的老太正仰头遥望秋天的日头,目光混浊,不知是否还能看得清。

对于祝子的出现老人似乎并未察觉,依然仰着头,看着那黄白黄白的太阳。

“奶奶。”祝子顺着老人的目光,也呆望着挂在天上的那颗蛋黄。

老人捡起祝子掉落的眼泪,捧在手心,和蔼道:“傻孩子,这不怪你,他们去意已决,不是你能改变的,不要哭了,还记得奶奶小时跟你说的吗?”

“可是......可是他们都走了,奶奶也会离开我的。”祝子眼泪不再流下,却仍止不住哽咽。

“傻孩子,只要你不离开奶奶,奶奶就不会离开你。”老人的手轻拍在祝子背上。

祝子听此,一把抱住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不会离开奶奶的,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幸好,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能力。

如果没有奶奶收养她,就没有现在的她,她一定不会离她而去。

黑夜褪去,不知村里今天又搬走了几户人家,祝子听星婆婆的话,不再去干扰,与诗亦在田间随意游走。

辽阔的天宇下,清澈见底的小溪弯弯曲曲的穿过村庄流向远方,溪边几落屋舍掩映在树叶稀疏的树丛中。

“我也不知道啊。”祝子躺在树干上,一脚搭着一脚,满嘴果肉含糊地的答着诗亦的话,怀中抱着的都是她和诗亦刚摘的水果。

“这你也不知道,看来应该是没有办法可解。不过也对,你奶奶如果知道方法,应该会自己解开这个诅咒。”诗亦拿过一个水果,咬一口,望着湛蓝高远的天。

祝子听着她的话,陷入了沉思,诅咒?这真的是一个诅咒吗?或许她应该问问奶奶有没有方法,是的,奶奶没有责任去承担别人带来的后果。

“诗亦,你觉得我奶奶因为大家的行为而受影响真的跟大家说的那样。”祝子盯着手中咬了一口的水果,目光发散,语气微顿,轻轻地说出心中的疑问,“是活该的吗?”

“当然不是啊。没有什么人做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同样躺着的诗亦转头坚定地看着祝子说道。

停顿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还不够,直起身子,目光灼灼,“现在村里的很多人忘记先祖,忘记故乡,甚至为了能到外面生活不惜卖掉自己从小到大的眼泪,那都是他们每一次真情流露的纪念,如今他们却为了金钱把眼泪卖掉。祝子,你记住,是村民变了,不是你们受到诅咒,不是你们活该。”

她知道祝子很伤心,除了能坚定地告诉她不是她们的错,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可以做的,唯有坚守在村子里,不离她们而去。

“或许你是对的,是村民变了。或许,把这件事当做诅咒,村民们就可以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所带来的后果完全推到我们身上,使自己免受内心的谴责。”祝子低喃,像是在跟诗亦说话,却更像自言自语。

两人躺在树上,交流着心中的想法,惺惺相惜的感情愈发浓厚,直到天慢慢变成青色,夜幕悄悄来临,才各自归家。

村子的命运,不是她们寥寥数语就能改变的。

祝子踩在黄土上,望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如时挂起,心间涌起淡淡的欣慰,紧随其后的却是不尽的心酸。走过的房舍,只有零星几落还亮着灯。

沿着满天星花丛,彳亍着。直到走到满天星开得最旺最密的房子前,才推门而入。

村子这几天频频有人家搬出,祝子与星婆婆的邻居椿棠一家,心里觉得有愧于星婆婆与祝子,不声不响,在夜里悄悄的搬走,只留下满院子开得旺盛的满天星。

村西走几户,村东走几户,数数点点,村子里只剩三户人家,祝子这一家,诗亦这一家,还有临溪而建屋子的秋牧爷爷一家。

诗亦爹爹小时候是个孤儿,由星婆婆抚养长大。星婆婆对他有恩,因此他誓不搬出村子。

而秋牧爷爷年轻时上山打猎,不慎滚落山崖,摔坏了腿,后半生只能与拐杖为伴。腿脚不便,没儿没女,老伴年轻时离他先去了,常常感叹自己就是要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哪也不去,遑论卖掉自己的一生的眼泪去换取金钱。

晚饭后的祝子搬着藤椅来到院子中,手拂过满天星,躺在椅子上,视线从头顶只有零星的几颗星的天空往下移,

耳边传来屋后树林中鸽子咕咕的叫声,远处房子睁着黑幽幽的眼,盯着黑夜,仿佛想从中寻找到什么东西。

小时候热热闹闹的村子如今荒凉异常,死气沉沉,祝子内心纠结,再抬头望着宝蓝色的天,慢慢数起寥寥无几的星。

“又在数星星呀?”星婆婆拄着小拐杖慢慢踱出屋外。

“奶奶,你说人们为什么会为了所谓的金钱而放弃真实的感情?”

“个人有个人的选择,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不是我们,人与人之间,不总是能互相理解的。”

“真怀念小时候的天空,那时候还是满天繁星。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虽在问,内心却早已有了答案,祝子不禁凄然,又酸了鼻头。

“奶奶也很怀念年轻时天空,那时,星星比你小时候还要多上几十上百倍,每到夜里,满天的星星在天上熠熠生辉,绚烂夺目,把黑夜照的跟白天一样亮,可那光,是柔和的,清凉的,不似太阳。那时的人们......”

祝子听着奶奶的讲述,仿佛回到那个时候,那些奶奶还年轻的日子,那些奶奶如海藻一般的黑长发还在的日子。

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着满天星,那种在当时还全部都是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植物。即便在山川,河谷,甚至人们房屋瓦上都可见其身影,人人对其心生向往疼爱有加。

那时的人们明白,眼泪是一个人真实感情的流露,代表着人心中最美好的感情。人人都珍惜眼泪,等到垂垂老矣,取出装着眼泪的小布袋,一颗一颗的回忆,斟酌、回味这一生的的温暖遗憾故事。等到身归尘土,将其带入土中随自己而去。

时间推着历史的车轮缓缓前进,几百几千年过去了,渐渐的,掌管人们的眼泪和天上的星星的小女巫发现自己衰老的速度越来越快。

人们似乎发现了自己眼泪的另一种价值,那些晶亮晶亮,闪闪发光的小石子,不仅仅可以作为天上的星星,还能作为交换的商品。于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眼泪,人们大量制作不再有故事的小石子。即使不是在难过或者高兴的时候,肆意大哭。

可是,这怎么行呢。一个人落下的眼泪越多,独属他的那颗星就会越暗淡,如若他把眼泪都卖掉,属于他的那颗星就会划落天际。如果所有人都卖掉了自己的眼泪,那天上就不是不再有星星了吗?

或许小女巫本身就是为了人们的眼泪而生,因为,每有一人用自己的泪来换取利益,小女巫就会衰老几分。她意识到,只要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卖掉自己眼泪,她就会彻底变老,身归尘土。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不顾天上的繁星,以眼泪换取利益。小女巫想了很多对策,可是都不奏效。后来,她狠一狠心,下了一个规定,一旦人们主动用自己的眼泪来换取利益,那么,从此以后,他以及他的子孙后代的眼泪将不再变成晶亮的小冰晶,而永远只能化成世界上最廉价的,地球上最多的东西——水。

果然,规定一出,人们看着那些曾经卖掉自己眼泪的人的眼泪只会化成一滴滴的水,不敢再有那种想法,更加珍惜自己的眼泪。

可时代在变化,曾经人们珍惜的满天繁星,珍惜的晶晶泪珠,再美也抵不过带着致命诱惑金钱。因此,眼泪可化为冰晶的人越来越少,慢慢的,只有一个镇的人那么多,渐渐地,只有一个村的人那么多,到如今,只剩下村里的三户人家。

夜很漆黑,但祝子和诗亦家的黄光从窗子透出来,莫名然人很心安。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不走我走。”往常安静愉悦的诗亦家传来东西砸地的声音,她妈妈的这句话传来尤其清晰入耳。祝子心中一颤,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正忙着的她忙放下手中还没盛满水的罐子,不顾星婆婆的阻拦跑到诗亦家。

此时诗亦正站在门口,欲堵住她妈妈,她爸爸看着祝子,对着她摇摇头便垂下头走进了屋子。

诗亦妈妈也看见了祝子,嗓门越发大了起来,“难道为了她们你就可以弃我们娘俩不顾了吗?村子都已经没人了,那还有村子的样子,我们怎么活下去,你有想过诗亦未来吗?我们是老了,前程不重要了,可诗亦呢?她还小,你就想让她永远呆在这里吗?”

“妈!我哪也不想去,我说过这辈子就只想待在这儿。”诗亦欲抢过她妈妈手中的行李包。

却被她妈妈一手拂过,“小孩子别说话,妈妈说的这些,将来你会懂的。”

诗亦只能无奈摆摆手,“反正我不走。”转身走入屋内。

祝子看着三人之间的争执,最终还是默默地转身走了。

诗亦妈妈没料到祝子会是这般反应,心中的万句怨言顿时堵在胸口说不出。

第二天,诗亦依然来找祝子去山中、村道游荡。她叫她放心,她们不会走的,妈妈拗不过她和她爸爸,可是祝子知道,她们走的那一天依然会来的。

秋意渐渐变浓,屋前的的两颗枣树叶子已纷纷掉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直插上青色的天。

诗亦一家提着大包小包来到星婆婆门前,哪怕走也要好好告别,诗亦爸爸和妈妈向星婆婆承诺绝不会卖掉自己的眼泪。

星婆婆点头答应,嘱咐他们放心走,她相信他们,不会怪他们的,但尘世复杂,万事无常,这些事谁又能肯定呢。

诗亦低着头,一直不敢看祝子的眼睛,直到走远才敢回过头来看那个远处小小的黑点,轻轻说着:“祝子,对不起,再见了。”

谁也不知道星婆婆和祝子后来的命运如何,她们是否也搬出了村子,是否也卖掉自己的眼泪。有人说,星婆婆和祝子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村子,她们照看着地上的满天星,天上的满天星,直到祝子老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眼泪与星星有关的人离开了这世上,星婆婆也身归尘土。

这个故事不知真假,我也不是很在乎,只管抬头看天,黑深深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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