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拉回到2007年秋10月,周一。
千湖县三中高三117班的班主任从办公室疾步走出来,两条在秋风中瘦瘦瑟瑟的腿像两根吸管,步伐有点飘。他太瘦了,脸也是精瘦精瘦的,但两只微陷的眼窝里却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使得他看上去不太老。他唇边的微笑像雕刻的两道纹路,深而牢固不变,也许他一直都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和蔼的人。他的学生称呼他为斑鸠,起初肯定是抵触的,久而久之,这名字给了他一定的名气,并且拉近了师生距离,他也就欣然接受了。
他进教室宣告了一件事,用与他外形极不相称的悠扬的声调:“今天,我们班上迎来了一位新同学,是位女孩子,大家要与她友爱互助,尽快让这位同学融入我们这个集体,尤其是班干部要多费点心。”
“哇,好厉害啊,插班生,什么关系进来的?”
“女生啊?班长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啦!长什么样啊,漂不漂亮?”
“对啊,校花和校草都在咱们班,男生女生都好安抚,哈哈……”
“哇,我们班57个人,都挤满了,边上的顶着墙,前面的顶着讲台,后边就剩一条缝能走动,坐哪呀?”
“只有一个人没有同桌,就这一个空位,不是吧?!和铉屿坐?”
“铉屿怎么会答应这样的事,从高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坐。”
……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炸开了锅,只有校草江宥赫和校花同桌林筱然保持微笑不语,江宥赫既是117班班长,也是三中的学生会会长,林筱然是学生会的文娱部长。与他俩隔着一条过道的同一排空着一个座位,旁边坐着郑铉屿,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斑鸠做出了一个肃静的手势,说:“对,就是和郑铉屿做同桌,与班长是邻居。”
所有的人将目光齐刷刷投向郑铉屿,只见他合上眼帘闭目凝神,不屑回应周围的目光,他的冷硬都刻画在他墙壁一般的下颚线。
哦,斑鸠已经和他沟通过了,以不揭发他某件事作为交换条件。斑鸠就是老谋深算,这事他发现很久了,却一直不发声,就等着某一天利用它。
这时候,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高挑的女学生身影,墨发齐肩,洁白的小圆领衬衣束进烟灰色的百褶裙,勾勒出一抹细腰,披着一件靛蓝色的及腰针织开衫,光着腿,脚上是光亮的蓝色浅口皮鞋,书包也是深蓝色的,坠着一串晶莹的雪花图案吊饰。在湖南这个季节有点冷了,她穿成这样清凉,却似没感觉似的。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戴着口罩,并且架着一副眼镜,根本无法让人看清楚她的五官。
斑鸠示意让全班同学鼓掌,只有一个人纹丝不动,冷冷地扫视了她几眼。这个人就是郑铉屿。
女学生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进行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覃暮雪,来自广东,请多关照。”不慌不忙,爽利、简短。
讲台下仍然翘首以盼她能再多说点什么,连斑鸠也在等待,然而没有了,就这十六个字。
班长江宥赫带头再一次鼓掌。然后斑鸠指了指班上唯一的空位,郑铉屿的旁边。覃暮雪走过去坐下,郑铉屿连最起码的微笑问候都没有,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下课的时候,谁也没有走近覃暮雪这张课桌,因为郑铉屿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一样,一动不动。他上课就抬起头,下课就趴着睡觉。所有的人都对他们俩行注目礼,却不交谈。
覃暮雪忍不住偷偷望了望郑铉屿的侧脸,两道粗眉像墨画的一样,鼻梁高挺,轻抿的薄唇似乎就没张开过。也没有什么特别惊艳之处,很喜欢蹙眉,眉眼、颧骨和嘴唇,甚至发型都带着剑锋,太缺少灵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这半天的学校生活平淡无奇地结束了,覃暮雪心想:我和郑铉屿这两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唉,好处是落个清静,坏处是恰恰和最备受瞩目的江宥赫和林筱然是同一纬度,对比鲜明,也不是滋味。
放学后,覃暮雪的舅舅老郑头在北门口等着了,覃暮雪加快脚步走过去。傍晚的秋风更加凉了,她不由地感觉整个人都绷紧了。
校门分两个入口,一个南门一个北门,被汽车接送的都走南门,走路或坐公交车的骑自行车的走北门。
老郑头顶着一张蜡黄的脸,推着一辆自行车,递过来一件中年款式的枣红色旧羊毛大衣:“暮雪,冷吧,我们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多收拾点衣服,都怪舅舅要急着回来上班。你舅妈的旧衣服,你别嫌弃,别冻着就行。”
覃暮雪瞅着老郑头手里的衣服,颜色也褪了一些,结着毛球粒,她心里抗拒,但不忍心拒绝舅舅的好意,还是接过来套在身上,一股樟脑味往鼻子里窜,熏得她伸长了脖子,下巴都翘起来了。
这时候郑铉屿也从北门走出来,独自一人,两旁有不少男生和女生对着他窃窃私语,有些女生露出一副崇拜的小模样。他身高估计有一米八出头,应该和江宥赫差不多,头戴黑色的棒球帽,鼻翼以上都在帽沿的阴影里,走路步伐很快,大步流星。
老郑头见到他冲他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铉屿啊!”
可是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没长眼睛似的,哼了一声,一阵风一样过去了。
覃暮雪朝他的陡峭背影撇了撇嘴,坐上老郑头的单车,穿过陌生的街巷,去往一个她未知的屋子。
老郑头赶时间,蹬自行车蹬得很快。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对覃暮雪说:“暮雪啊,这两边的巷子都可以到舅舅家,舅舅家在左边的巷子尾,但是右边的巷子光亮,你晚自习回来要是害怕的话,就走右边,走到头再转过一个角,就到了。这个路口,你记住这个文园书店,坐公交车也是在这坐。这个店很晚才关门,这一带的人都认识这个老板。”
“好的,我记住了。”
“舅舅还要去做事,今天我们就走左边,稍微快一点。”老郑头说着,加大了踩车到的力度。他把覃暮雪送到家门口,都没歇一下,立马就转身蹬着车赶赴他工作的地方。
这一带曾经是这个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最早的老火车站也建在这个地方,现在成了最老的街巷,楼面呈褐色,随处可见张贴的广告纸,电线横七竖八像蜘蛛网,巷子里的路面也破损了,高低不平。这里被称作:老街,呈现出千湖最古老的城市风貌。
这儿都是土生土长的千湖人的老房子,多数以三层的高度为主,每两排人家以背靠背的田字形式挨挨挤挤的,高低错落,大门口各自朝着巷子,家中富裕的可能多占几格地。老郑头家清贫,就窄窄的一线地方,高度也只有两层半,一楼就只有一个厅加一个厨房和卫生间。二楼有两间卧室,一大一小,中间的空地说是客厅太小,说是过道又放了条沙发椅和两个杂物柜,二楼以上都处于废弃状态。这房子最大的好处是每一层都有卫生间,连堆杂物的阁楼有一个。他家屋后恰好有一个大户,四层半的高楼,鹤立鸡群,俯视着这片老城区。
夜幕早早地罩下来,覃暮雪立在门口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刚才从学校到这里的路线,然而她的方向感和记忆力都很差,老巷子七拐八绕,脑子里的路线像一根打了几个结的绳。
她推开虚掩的颜色斑驳的大铁门,一进门是一线窄院子,一条绳索横在一角,晾着长长短短的各色衣物。客厅还有一扇门,敞开着,想必是舅妈在屋里等她进门。厅里的家俬只有布沙发和木餐桌椅,还有七零八落的一些杂物,地板上还有一筐蔬菜。再走一点,就看到厨房半开的木门。
昏黄的灯光下,舅妈正背着年幼的儿子在炒菜。舅妈叫书琴。
“舅妈!”覃暮雪亮了声音喊。
“哎,外甥女啊,来啦,你先坐一会,饭菜马上就好。”书琴回头望了望,又接着转身咣当咣当在一口大铁锅里翻炒。
覃暮雪把位置错乱的餐椅挪了挪位,摆放规矩了,茫然地四下打量这个她将要生活的地方。地方不大,楼梯阴阴暗暗的,整个一个暗,是灯不太亮的原因,瓦数小。不一会儿,书琴端着两盘子菜出来:“吃饭了,吃饭了,俊毛,下楼吃饭了。”最后一句是扯着嗓子喊的,用背带背着的小表弟已经睡着了,喊这么大声,也不怕把他惊着。可还真就没有被吵醒,依旧乖乖地伏在书琴的背上。
大表弟俊毛也只有六岁,虎头虎脑的,呲着牙冲覃暮雪笑,不认生。小表弟被舅妈唤作细毛,在当地是“家里排行最小”的意思。
“外甥女,这几天特别冷,冻着了吗?”书琴又盛了饭出来,覃暮雪急忙说:“我去帮忙拿筷子。”书琴笑呵呵地说:“你找不到,我来。”
书琴比覃暮雪矮一个头,大概不到一米六,身型也还算苗条,头发留得很长,绑着一根粉红色的带子,一对圆眼睛很灵光,说话声音尖细。覃暮雪第一次见舅妈,听她招呼着的口气,心想还好,自己没有不受待见。
一坐下来,书琴主动和她说话:“这几天千湖特别冷,离冬天还远着呢,怎么就降温降这么厉害。你冻着了吗?我翻了一下你舅舅拿回来的你的箱子,没找到冬衣,毛衣都太薄了,连牛仔裤都有破洞,时髦是时髦,但是漏风啊。”
覃暮雪摇摇头:“多谢舅妈的衣服,没有冻着。我还有行李寄了包裹,迟几天才到,麻烦舅妈留意一下包裹。”
“好的。我这衣服旧了点,但是暖和,先将就一下吧,一会去上晚自习也要记得穿着。菜合不合适?”
“挺合适的。”
“吃得惯辣椒吗?”
“吃得惯,以前在家偶尔也吃。”
“那你这个口罩是怎么回事?生病了?我刚在厨房里看到你戴着口罩,对吧,你近视?”
“是的,我刚取下来了。我吃多了芒果脸过敏了,怕吓到别人,我不近视,这个眼镜没有度数的。”
“哦,脸是有点发红,嘴巴也肿,故意乔装打扮成这样啊。广东真好,一年四季很多水果吃,这里水果很贵的。你吃菜,夹菜吃。”
覃暮雪看着桌上的两碟菜,一个青椒炒鸡蛋,一个酸辣土豆丝。这一入口,让她感觉嘴都着火了,猛嗦了几口凉气,缓解口腔胸腔里的辛辣。可是书琴对她的反应视若无睹,也或许是覃暮雪的反应不够夸张,她也不想被舅妈误会成造作。
她装作很赶时间,扒了几口饭,就背着书包从屋子里出来了,临走的时候,书琴给了她一把客厅的大门钥匙,并嘱咐她院门不用锁,晚上和俊毛睡一个床,在二楼楼梯口的小房间。书琴在附近的小超市里上晚班,下午两点半上班,晚上十一点才下班,俊毛留他自己在家睡觉,细毛背在背上。
覃暮雪蒙上口罩沿着门前的巷子走,路灯有的坏掉了,最亮的也是毛毛亮,整条巷子都沉浸在幽暗之中,好在这时候回家的街坊很多,自行车络绎不绝。过了丁字路口,沿着那条道往前,光亮了不少。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前,很多小的岔路口,这里的楼没有秩序,三三两两一聚,巷路也时宽时窄,她的记忆开始混乱,走几步又停住四下张望。等到了三个穿三中校服的男同学,她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她套着舅妈的宽大的外套,像个丑陋的套娃,但是没什么关系,反正没有人认识她。穿完今天,明天冻死也不穿了。
跟着他们拐了两个弯,走到了一家饭店,锦程饭店,根本不是到三中的路,他们是来吃饭的。覃暮雪站在树下面,思忖着等着这几个同学吃完饭,还是自己返回去摸索。
突然从锦程饭店走出来一个眼熟的身影,郑铉屿。两个人差不多隔空对视了两秒,他便别过头去,像是有人叫唤他,片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门里。
覃暮雪懊恼地掉头就走,还好在那段路徘徊了一阵子,就找到了感觉,顺利到达学校。舅妈的旧大衣拿在手上,像个烫手的山芋,她一进入教室就把它整个塞进课桌里。
晚自习的课有人迟到,都要被斑鸠责备几句,唯独郑铉屿的迟到是个例外,他若无其事地挥手和斑鸠打了个招呼就走进教室,从老师到同学都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迟到,仍然没有处罚他。他们仍然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互相无视,若不是看他念课文,覃暮雪真的以为他是个哑巴。
他们的共同之处是:爱睡觉。一到下课时间,两个不约而同齐齐趴在课桌上,被同学暗地里称奇:这两人来自同一个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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