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过程中,我真切地体会到——死亡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真正令人悲伤的是两者再也没有现世的任何联系了。在她痛哭的背后,再也触摸不到那双布满一生艰苦的皱纹的手;再也看不到有人从一层层的布裹中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零花钱笑着递给自己;自己再也没机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一句:“我爱你。”
“吉生,快,帮我加速。”王健坐在铺上靠着墙,朝我挥挥手机,“我发到你微信了。”
“怎么,想到去哪度蜜月了?”我问。
“没有,她实习,没时间玩。”王健笑了笑。
“那你去哪,一个人。”我看了看他发过来的消息,“太原到北京?你去北京?”
“对。我要去北大清华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找虐。”
“虽然我的前半生没有考入清华北大,但是我还是要去领略一下哪里的风采,不枉我上学这么多年来的理想。”他显得很激动。
“我觉得,一直保留心中的那份青春的……理想,不是也很不错么。”
“实地看一看,也算圆了我的心愿了。”
“那不叫圆你的心愿。你一旦去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对那个地方怀有一种情结,一旦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从你坐上返程的火车那一刻,它就与你的下半生再没有任何联系啦!”
“不,我会永远记住那些美景,激励我的后代继续努力!”
“靠!还想毒害你的后代。那里有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大长腿交换生!”
我俩都笑了,帮他点了抢票加速后,我没有再去给他什么建议,我觉得王健确实和我不一样,在看待某些问题上面。可能我俩甚至是相反的两种,唯一让我产生错觉的只是——我俩都喜欢:扯淡。
当有一天走在校园里,我突然发现路上有穿着T恤的男生和裙子的女生,我才突然发现:太阳确实有些晒人,这学期悄然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了,又一年的五一长假到了。
“五一有安排吗?”我躺在床上,给陈晓晓发了一条消息。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我本打算问陈晓晓五一的打算,但是她离开教室特别快,相比往常而言,可能用仓促来形容更合适。由此,我只能在手机上交流。
等了二十多分钟,陈晓晓没有回复。我放下手机,准备洗漱睡觉,在泡脚的过程中,手机发出提示,我立马拿起来查看。发消息的是路霞。
“哈喽/奸笑”
“恩。”
“五一有约吗?”
“暂时没什么打算”
“又打算宅在宿舍?”
“什么叫又……”
“那就跟我去动物园吧,新开的,五一门票半价呢。”
“我去不太合适。”
“什么?”
“男生不适合去动物园?”她紧接着又发过一条。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跟你男朋友一块儿去。”
“噢噢,他说有事,五一不跟我在一块儿。”
“我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考虑的,嫌弃我不成。”
“不是那个意思”
“那说定了,我在动物园对面的冷饮店等你/吐舌”
顺着阳台,我看了看窗户外面,不知是我从来不擅长拒绝别人,还是我无法拒绝路霞。还是说路霞从来都能做到让人无法拒绝,隔着屏幕,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蓝天般的感染力。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陈晓晓才回复了我:“五一有些忙,不好意思。”
我坐起身,把手机放到墙上的挂袋里,又躺下,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长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这样的回复我应该早就预感到了,但是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知道她的生活。如果说路霞的眼里像五月的天空,让我轻快地想要接近她,那陈晓晓的眼睛更像是夜晚的湖面,我静静地坐在岸边的草地上,她以一种深邃的美吸引着我。我无法评定自己更向往哪一种,我始终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人,生活着。
第二天早上,我和王健打了招呼,说要出去,他恩了一声,我说记得拍几张照片回来,他说肯定的。走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觉得应该换身衣服,不能太随便。从柜子里找了一下,最后换了一件白色卫衣和一条深蓝的牛仔裤,穿了一双黑面白底的帆布鞋。从镜子里重新看了看,我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的样子,此时的脸竟然还显得有些稚嫩。大概是衣服的效果,不知路霞又会做出怎样的评价,长呼一口气,我出去了。
从校门口坐公交,走了十分钟的路程便到了,此时是上午八点半。我下了车,门的两侧分别是一只长颈鹿和狮子的画像牌,中间没有写着“动物园”的字样。也是,写出来,也显得多余。来的人算不少,有一家老小来的,也有青年情侣,还有背着画板来写生的学生。
向后面看去,对面确实有一家冷饮店,我走过去,从座位上的人里面,我没有找到路霞。想了一下,我排队去动物园门口买了两张门票,门票上面也印着彩色的长颈鹿图案,把票装进衣兜,我给路霞发了一条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到,不必买票了。
过了十分钟,没有回复,我环看了四周,到旁边的一个复古式小厅的石质长凳上坐下。我想可能她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某一刻从我的身后出现,拍着我的右肩或者左肩,然后从相反的一侧露个鬼脸。于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把目光从远处的人群中收回,向后看一看。有时候坐的时间长了,我就站起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直到十点半。我给路霞打了一个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三次之后,我便没有继续等下去了。我从卫衣兜里掏出门票,看了看路口,已经开始陆续有人乘坐回程的公交,我一个人进去了。
进去之后,我先看见了一群猴子,中间是一刻人造的树,上面也挂着几只,它们无一例外向来往的人群看着,期待一些吃的东西,还有孔雀和大嘴的金刚鹦鹉……我没有再仔细去看,只是跟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人会跟我讲那些动物,我也没有可讲解的人。如果路霞在,肯定会和孔雀拍一张合照:在孔雀开屏的时候,站在中间,拍的效果就像是她开了屏。但是这样的时间不太容易碰到,她又不会轻易放弃,为此,我得和她等上很久……
这样可真难受,在十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往出走。到了出口的直行道,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哇!动啦!动啦!”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惊叫的女生大概也意识到她的失态,回头的时候正好迎上我的目光。短暂的相互注视后,女生尴尬地笑了笑,撩了撩嘴角的发丝,用手指了指那里面的动物。我看了看,是树獭,那是种极懒的动物,一天百分之九十多的时间都在睡觉。我向那女生笑了笑,转身走了。走到动物园门口的时候,我向后看了看,她还在那个地方站着,看不太清楚了,她好像还在认真地观察。
看了看手机,上面没有任何消息,我把把另一张门票拿出来,用手摸了摸,还是装了起来,坐上返校的公交。
坐在公交上,我的脑子很空白,很空荡,只是看着两边的一切不断闪过,就像时间的身影。学校里的人稀稀散散,我径直回了宿舍,开门进去,王健没人。我坐到自己的铺上,看着空荡荡的宿舍,过了片刻,我靠着被子,闭上眼睛躺下了。
过了十分钟,我睁开眼睛,第一次,我没有一个人独处的自由感和放松感。相反,我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很空荡,心脏仿佛悬浮在我的胸腔,但每一次跳动我都觉得那震颤会逐渐传遍全身上下。好像我自己也成了这静止的宿舍的一件物品,这个空间,唯有心脏的运动。
过了一会儿,我猛地坐起身来打破这种静止,走到阳台,俯瞰着学校,感受着外界的光明和温度。我知道,我已经不经意地把路霞融入自己的生活中了。
假期最后一天晚上,我刚洗漱,准备休息,手机铃声响了,我一看是路霞,立马接起来,一瞬间,我的心跳得极快。
“喂。”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过了五六秒,我确认了一下,“喂,路霞吗?”
又过了五秒多,路霞才说了话,“吉生——”
我听得出来,路霞哭了,说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有些抽泣,我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做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路霞?” 电话那边还是不断的抽泣的声音,我只能把手机紧紧地贴着耳朵。
“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说完之后,路霞的抽泣声更大了,逐渐大哭了起来。
面对这样的问题和感情,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小到大,第一次,死亡这个概念中的东西,真切地发生到了我的身边,我只有满脑子的纷乱。
“吉生……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一定要这样呢——”然后我听见一声咚的声音,路霞的哭声在耳边变小了,但我还是能听见,一直在哭。
我没有发现电话是何时挂断的,直到宿舍熄了灯,我才放下手机,耳边还是路霞哭的声音。她的话不停地在我脑中出现:人,怎么一定要死呢?
望着黑漆漆的玻璃外,我又想到了面包店的大叔,我以为我当时能够理解他所说的一切,就像我客观地去思考和评判死亡这个概念的意义。然而,事实上对于一个从未真正经历过身边的死亡的人来说,他根本就不可能理解,甚至是一点都不可能。因为那一点,迟早也会在他将来有一天看来,完全是一种臆想。
“那所有,都没有什么原因,不是我的原因,不是女人的原因,也没老天什么事。那是他们的命,他们的生活。有一天,我也要死,或者病死,或者老死,这是我的命,我的生活。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事。”
他所说的话,现在我稍微能够理解了。他并没有将那份感情与现在的自己所割裂开来,他也从来不会忘记过去,他从来没有那样想过。而是因为只有在这样客观的评价死亡之后,他才能带着那份感情,带着逝者未完成的生的痕迹,继续以一种生的姿态,活在这个世上。
然而,只要我还未亲身经历,就绝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要在多么深入心扉的痛苦之后,才能做到这样的决断。或许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也未能做到,继续将那份痛苦带到另一个世界,承受新一轮的衰老。
直到第二天路霞给我打电话之前,我一直处于一种冥想的状态,想着各种各样的场景和对话,如何能够让路霞好受一些,哪怕是一点也好。
下午三点,我从出了宿舍,顺着学校综合楼的弯道,走过一片休憩草坪,到了学校的最东边。这里有一排松柏,和供人休息的木质长椅。我走到跟前,路霞坐在长椅的最右侧,穿着棕色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她微微低着头,不断交叉着双手。我挨着她轻轻坐下,什么也没说。
“记得以前小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每次放了暑假,父母都会带我去乡下的奶奶家。”过了一分钟,路霞抬头,看着前面大片绿茵茵的草坪,开始说话,我侧脸看着她,“每次到了那个时候,我都特别高兴,前一天晚上就会兴奋得睡不着觉。”说着路霞轻声笑了出来,“因为终于不用爸爸妈妈管束了,在奶奶家自由得很。早上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即使那样,奶奶还是会将热喷喷的早饭送到我的房间,说小孩子不吃早饭以后会得胃病。边吃早饭,我边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吃饭的时候奶奶就过去把我的碗筷收拾了。真正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就开始找周围人家的小孩一块儿去村子南面的果树园子里,摘杏子。”
“吉生你见过吗,就是那种已经长大,但是还又绿又硬的杏子。”路霞看着我认真地描述。
“恩,见过。”
“那种根本不能吃,能把人的牙给酸掉!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找,然后装满裤兜,衣兜。最后实在装不下的,就用体恤包着。等到玩好,回家的时候经常是两三点,奶奶还是能从院子的大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中午饭来,对了,那种锅大得很,做一顿够好几个人吃的!‘玩得饿了吧,赶紧趁热吃……’奶奶总是这句话,重新摆出小桌,放好我的碗筷。在我吃饭的时候,奶奶就从家中的柜子上摸出一个铁匣子,揭开,放到我旁边,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饼干和糖果。那些吃的大多是奶奶预先买好的,饼干会有些潮,所以我通常拿几颗糖。有时候碰到放了很久的,里面的糖果就和外面的塑料包装粘到一起,我特别喜欢吃那种的,感觉特别甜!”路霞把双手展开平托这膝盖,边说边笑着。
“大概呆十多天后,我就会开始挑食,奶奶总能看出我的心思,不出半天,就会给我零花钱。有时候是几张十块,有时候是一张50,通常都是很旧的钱,拿到手里,我总觉得会花不出去,因此还会觉得奶奶小气。我知道,那个时候,奶奶其实是没有多少钱的,只是种着不到一亩的玉米。我也能想到,那些我没有吃的饼干,足够奶奶零星地吃到下一年。而糖果,她可能会继续保存下去,等到我明年再来。”说完,我听出路霞的嗓子开始有些哽咽。
“但就是这样,像奶奶——这么善良的人,我再也见不到了——老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影子,再也没有——没有人把那个贴匣子里放满零食,打开放在我面前——但是我却总能在房子里闻到那种熟悉的味道,好像出了院子,就还能看到奶奶——”路霞开始抽泣,不断用手擦着眼泪,“我宁愿奶奶以前不要对我那么好,这样我就不会这么难过……”
“路霞,你听我说。”我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看着我,还是在不停地抽泣,不断流着眼泪。“奶奶只是在离开了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她已经过完了她的一生,她觉得你已经长大了,她没有什么担心的。她也希望你能一直快乐下去,希望将来的你也像她一样,热爱自己的孩子。如果她现在看到你哭得这么伤心,肯定会心疼,难过。”我擦了擦路霞的眼泪,“死亡不是结束,它是人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什么会永存下去,包括你我。我们都不希望最爱的人难过。”
路霞顿了五秒钟,“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很难过啊!”说完她靠在我的怀里大哭起来,她对奶奶的思念和爱有多深,此刻她哭得就有多深,而我只能作为旁观者感受着这一切。
在这一过程中,我真切地体会到——死亡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真正令人悲伤的是两者再也没有现世的任何联系了。在她痛哭的背后,再也触摸不到那双布满一生艰苦的皱纹的手;再也看不到有人从一层层的布裹中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零花钱笑着递给自己;自己再也没机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一句:“我爱你。”
在这次痛哭之后,路霞再不会像今天这般,因为逝去的人已经深深埋葬在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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