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雨点般清脆,温尔的转折;顿时,内心的高墙坍塌,却不知是何物,让泪光盈莹,似那皎洁的明月。感伤还是感动?无以言表。又似让心放下,随乐而动,解脱后的轻松与快乐,踮起脚尖,舞于涟漪之上,或进或退,又似在阳春下沐浴。
人生莫不如此——放心前行,随心感动,光阴随行。
星期天,我早早醒了,看看表,刚六点出头,便继续闭了眼睛。翻过来覆过去,实在是睡不着了,便睁开眼。看了看王健的铺,他已经起床了,此刻大概在操场跑步,我又呆呆地盯望着窗玻璃外面白蒙蒙的天。
玻璃正中央,去年圣诞节贴的雪花图案还留着。大概是去年贴的,也有可能是之前就有的,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我能确定那是王健做的——在整块玻璃的对角线的正中央,规规矩矩。我的话,必定会随机来。
自从那天圣诞节晚上不辞而别后,一直到放假,我再没有见过路霞,假期的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复。她能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突然又能完全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好像只要她不来找我,我就再见不到她了。
拿出手机,我仔细确认了一下,确实还有她的好友,心里会莫名有种的踏实感和真实感:我觉得只要联系人还在,她总有一天会出现在我面前,好像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个人。若真的她如所说,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除了记忆,再找不到一点现实的证明,那又该如何?可能我连那只银色的手表都怀疑:是否是有人落下的一直未送出的礼物。
七点钟起身,我简单地洗漱完毕,准备出去:我约好了陪陈晓晓去琴房弹琴。等了一会儿,不见王健回来,我锁了门离开了。
开学第一天,那天下午我独自慢悠悠地绕遍了整个校园,当时具体是想到了一些什么,或者看到些何人何物,我统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经过这栋艺术楼,而且以后的学习生活中我也常常路过这栋建筑:位于宿舍楼去图书馆的一条林间小道尽头,是一个露天的建筑。可能这么描述有些不太合适,但它确实没有顶子,这是我一年前发现的——秘密。
那是我目前为止唯一一次进去,之前系里的晚会活动、校园艺术节的演出我从来没有参加过。那次是学校举办的文学征稿活动,当然我也并不是参加投稿,听说颁奖典礼上邀请了一位矛盾文学奖的获奖者阿来先生,我便去看了看。晚上八点,我出去了,刚走几步,忽然发现地上是被一种特殊的光照亮的。我停下来,抬起头,看到淡蓝色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夜空,扶在栏杆上,我逗留了半个小时。
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是去图书馆顺路,有时看到一些女生斜跨着各样式的小包,挽着手一路说笑走进去;有时看到某个男生在腋下夹着麦色的画板进去;而有时又看到某个女生耳边挂着纯白的耳机走出;碰巧的话能听到建筑琴房里模模糊糊的琴声,不是太整齐,断断续续。我从来不会为此多停留上几秒钟的时间,甚至不会放慢脚步。
此刻,同样的小路,尽头确是不一样的风景:我期待走到路口的相遇,却又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温暖而柔和的阳光、清澈遥远的天空、泛着淡绿的垂柳、熟悉修美的身形,如烟的丝发,渲染了这年一去不返的春天。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陈晓晓微笑着,从呢绒长衣口袋里拿出手向我打招呼,与去年相比,她换了一件颜色更深的灰色。但无论怎样换,在我看来都完美无比,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只需想象和接受。
“来得很早?”我问。
“没有,刚来。”她把右鬓的头发用中指轻轻拨到轻盈的耳朵后面,又把手放进口袋。
“那进去吧。”
“恩。”
“你来过这里吗?”我走在前面问了一句,并无任何目的和问题。
“没有。”
“一次也没?”
“一次也没。”
进门大厅中央由一堵镂空的墙遮挡,墙的中间是空心的圆,直径约在1.5米,穿过了圆,便是一株松树盆栽。这样的建筑布局很常见,是仿园林式布局,可惜做的很一般,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再往后是大片的空地,毫无美感。
我向后瞥了一眼,陈晓晓边走边观察着,迎上我的目光便回之微笑。
“那你平常都做些什么?”进了走廊,我又问了一句。
“恩?”
我停下来,等她跟上,“想必你不太爱参加集体活动。”
“怎么这么说?”
“猜的。”我笑了笑。
“社团的活动,一般我都会去参加。”
“那是我猜错了。我也是只参加社团活动。”
“为什么?”
“你猜。”
“你比较喜欢那个社团吧。”陈晓晓真的思考了片刻,抬头认真地说出答案。
“因为不参加社团活动,社团证就没啦。”
“……我以为你是个很认真的人。”
“哎哎,别这么说……”看着陈晓晓毫无波澜的表情,我尴尬地摆摆手,“到了,到了,琴房。”我边用手指示,赶忙转移话题。
“这么多。”
“找个没人的……”走到第三间,我开门进去,空间不大,除了琴,剩下只容纳两人。
我将丝质的遮尘布叠起,把琴盖打开,话说之前我从来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钢琴。不由自主地按下一键,清脆的一声响让我身体震颤了一下,“你试试,还能弹出学过的曲子吗。”
“恩。”我站到一旁,陈晓晓谨慎地走进来坐到椅子上,做了深呼吸,慢慢把手放到琴键上。看得出她有些紧张,这由很多种因素造成,有些我猜得出,有些我或许永远不得而知。
先是一个手指发音,然后同时两只手,渐渐地整首曲子的前调开始成型;再到后来曲音越来越顺畅,她的手势也愈来愈流畅,整首曲子开始从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流散而出。
如雨点般清脆,温尔的转折;顿时,内心的高墙坍塌,却不知是何物,让泪光盈莹,似那皎洁的明月。感伤还是感动?无以言表。又似让心放下,随乐而动,解脱后的轻松与快乐,踮起脚尖,舞于涟漪之上,或进或退,又似在阳春下沐浴。
人生莫不如此——放心前行,随心感动,光阴随行。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逝,我依然沉浸在曲子中。
陈晓晓把双手慢慢并排放到腿上,回过头来看着我,不是期待,亦非感动,也无惊喜。我唯一能隐约看到的是一丝淡淡的感伤,但我又很清楚,绝不止此。直到我鼓掌,她才表现出那种完全的开心和激动。
“我能看出来,你很喜欢钢琴,从前一直到现在。”
“……可以这么说吧。”
“嗯?”
“我是说‘喜欢’只是一个单向的纯粹的形容词。”
“这点倒是不错。”我点点头。
“但钢琴对于我来说,绝不止此,它承载和联结了太多东西。有些我已经忘掉的事物,在手指按下琴键的那一瞬间,随着音符全部浮现出来。确实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以为自己只是喜欢钢琴,但喜欢的东西不能轻易说放弃,像我跟你说的一般。”她握了握自己的手,“现在看来,妈妈的说法只是我心里的借口,真正的是我不愿跟过去连接在一起,甚至想要从中截断。”
陈晓晓说话时一直没有抬头,我看着她披在肩膀上和长发,琴房中安静了片刻,“悲伤和快乐都是人必定经历的,过去的人和事都以这种情感的形式深深扎根在人心里,我们便是它们曾经存于世上的唯一的痕迹。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了,那过去在另一个时空未免太孤独了。”
“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太自私了?”她侧过脸来。
“可能有点,但这是人的自我保护,人总是下意识地趋利避害。”我摸了摸下巴。
“你真会说……我还想弹一首。希望爸爸能听见。”
说完,她双手放好,空气中又逐渐飘散起清脆的音乐,光从狭窄的窗玻璃透进来,洒在陈晓晓的头发上,手上,耀眼的白键如丝,闪烁的黑键若铁。我靠在墙边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很多年后,这一刻依然作为一张永恒的相册存留在我的脑中,愈加精美。
“嘿。”陈晓晓按两下琴键。
“嗯。”
“你听的太认真啦。”她还坐在方正的板凳上:挺直的腰,滑落的秀发和坚韧而优雅的目光。
“我挺喜欢这样,阳光,和音乐,平静而深刻。”
“平静而深刻……平静而深刻……”陈晓晓看着我,口中轻声重复着,“对啊,这两个词虽然简单,但是形容得非常恰当。”
“也没有刻意去想些高大上的形容词。”
“最简单的往往最真切和真实,小时候看着爸爸在那弹,我就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照着太阳就睡着了。我能回想起那种那感觉,但一直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出来,就是如你所说‘平静而深刻’。当时内心有多平静,现在就有多深刻。”
“这么说来,你对于我来说是不是太深刻了?”我笑了笑。
“什么程度?”
“闭着眼睛的时候,我仿佛伸出手,会有音符飘落在我的手心,然后渐渐消融……像雪花一样。”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有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路霞,眼睛里几乎是同样的光彩,唯一不同的是陈晓晓没有那种阳光般的热情,但却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将我深深吸引,那一刻,我有种想要抱着她的冲动。我感觉她需要我的拥抱,就像很久之前某个溢满阳光的午后,嘴角露着平静而幸福的笑容。
但是我没有,想法和我的身体完全脱了轨,“是我说的太假了么?”过了一阵,我首先开口。
“你说的很美啊。”她微笑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站起身来,“我就说,你能成为一名作家,我越来越深信不疑了……加油!”边说边握着拳头举到胸前。
“你可别捧杀我。”我摸了摸鼻子。
她像是没听见我说的一般,自顾说了一句“可能像村上村树一样?”
“脚踏两只船?”
陈晓晓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有认为村上是那样的人。”
“还行。”我也笑,“毕竟我们永远不是别人,瓮中捉鳖也可能失败,太阳也有可能某一天从西面升起,唯独自己,永远是自己。”
“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但你还是你,不可能成为另一个人。”
“就像不可知论。”
“有些事情是可知的,有些事是不可知的,我从来没觉得哪一种是错的,哪一种是对的,都只是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而已。”
“你说得对。真羡慕你。”陈晓晓走到窗户边上。
“哪里?”
“我几乎没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很多问题。”
“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
“但如果你确定了一个问题,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再去想它。”
“也不会,确定也是有阶段的,可能在某一个阶段里,我觉得是那样的,之后或许是经历了什么,或许看到了什么,又会是另一种看法。”
“假如人的生命无限延长,那岂不是永远没有结论?”
我觉得我不能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总是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那样活着才有意思。”
“也对。”
“中午了,我们走吧。”
“嗯。”
我把椅子推进去,陈晓晓将钢琴掩盖好,关上门。房间内阳光依旧,洒落在蕾丝边的丝绸布上,仿佛从未有人触碰过。
走廊里已经来来回回的人,我还是走在前面,能听见身后陈晓晓走路的声音,一步一步,一直到大厅的出口,停下来。
“今天天气真好。”我伸展双臂,回过头。
“是,北方很少有这样分明的春天。”
“这么一说,春天应该就是最好的季节了,这一切就像是在蓬松的面包里面一样。”
陈晓晓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对了,中午去那家面包店吧,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已经改成咖啡馆了。”
我心里一怔,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后来去过?”
“寒假去过,十五那天。”陈晓晓对我说,大概看出了我的不相信,“没事,我跟你过去看看。”
“嗯。”
走在路上我心里一直想着原来的面包店,这次是陈晓晓走在我前面,她好像没有任何情绪,就那样直直地走着。由于她在我旁边,我心里才不至于太焦急,可能是我俩都去过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我有种故人的踏实感。
“到了。”
“随遇咖啡”四个棕色的不规则大字经由眼睛的折射通过神经末梢传入我的大脑,突然我竟然想不起来原来的面包店是叫何名!这算怎么回事?!
“陈晓晓。”
“嗯?”
“这儿原来是面包店?”
“对啊。什么意思?”
“那原来的店名叫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
“原来的店名?原来就没有店名。”
“是么……”我呆呆地回了一声,“原来就没有店名……我一直对我的观察能力引以为豪的。”我苦笑着说了一声。
“你是说之前没有注意店名?”
“要说没注意,也不能完全那样说。好像它在我脑海中一直以一种模糊的形式存在,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要仔细地将它看清。”
“那你认为它原来应该叫什么名字?”陈晓晓抬头。
我沉默了片刻,“既然原来就没有名字,那也不再谈它了,反正已经不在了。”
“你是这样想的?”陈晓晓看了看我,我也看着她,“也对,没什么意义了。”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你觉得,一件事,如何就没有意义了?”
“……‘已经发生的事情,当我们再去谈论它的时候,对于过去而言,就没有意义了’,这是爸爸跟我说的。”
我看着陈晓晓的侧脸,依然完美地不可挑剔。我知道即使是这样,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证明过去的意义何在,并为此难过或者掩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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