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八点半了,病号家属呜呜泱泱地在电梯口围成一圈又一圈,杜若觉得坐电梯无望了,没带胸牌又不能坐专用电梯,于是哼哧哼哧去爬楼梯了,爬到七八层层就觉得眼冒金星,终于爬到13楼,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却想着,真是不公平,冯晋翊吃喝玩乐都在行,工作雷打不动到晚上八点,身体却看着精壮,自己只要是不值班,一定按时睡觉好好吃饭,身体却虚得很,欸,怎么又想到他了。进入医生办公室,白丁正捧着一杯茶,倚在桌子上,笑嘻嘻地看着刚来规培的小伙子敲病历,小伙子眉清目秀,被白丁这个女流氓瞧得面红耳赤,杜若见白丁还有心情调戏异性就知道问题不大。白丁见杜若来了,巴巴跑来,怎么回事儿你,老魏的大查房居然敢翘?杜若小声说,睡过了,啊不是吧你,你居然有睡过的时候,昨天你走得也早,干啥去了?先别说这个,魏老师说啥了吗?你的大师兄刘主任在,哪轮到你这个小喽啰显眼,不过宋姐也是有点不够意思了,32床的情况她明明知道,却说是你在负责,等你上班再向老魏回报,啧啧,真是不够意思了,我都替她尴尬,所以嘛,你现在要去给你亲爱的导师单独汇报32床了。杜若吓得脸更白了,夺过白丁的红枣枸杞茶喝了口,我走了,替我点份门口的张姐生煎,要醋也要辣,白丁翻着白眼,手上却打了电话过去。
魏老师全名魏奉先,今年六十五岁,书香门第出身,前任一附院院长,从年纪来说在医学界还没到称魏老的年纪,但是年少成名,拿了四十多年的手术刀,又在颠簸的年代,幸运地在国外留学行医,最近二十年全职回国,为界内培养出众多外科能手和学科带头人,先不提国内各大叫得出名的医院颌面外一把手都是魏老师的学生,就是在一附院,几乎都是他的学生甚至是徒孙,一年前从院长的职位上退下,但也得益于魏老师的贡献,一附院的颌面外科在国内已经是一骑绝尘。按理说外科大夫的黄金年龄是三十五岁到六十岁间,年纪太小空有一身蛮力,在手术台是拿着病人练手,年纪太大是有心无力,手术刀都拿不稳,魏老师却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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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杜若本科实习,第一次进手术室就是跟着魏老师做了一台腭裂手术,当时一助是现在颌面外的一把手杜若的大师兄刘绪冬,二助是另一位主任医生王彬,上台前杜若太紧张两次戴错手套被巡回护士骂得狗血淋头,后来终于戴好了,杜若在三位大咖的注视下走上手术台,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了,默默站在排不上用场的三助位置一直到手术结束都红着脸。其实当时魏老师已经不怎么接手术了,除非熟人托付,比如那天躺在手术台上那个一岁多的小女孩。那天杜若站在魏老师的斜对面,目睹了一场视觉冲击,杜若从小喜欢看武侠,喜欢刀光剑影的酣畅淋漓,年过六十,魏老师依旧风姿翩翩不说,干净利落,行云流水,风轻云淡,动作又美又准,露出一双睿智有神的眼睛,这才是真正段位高的大师,刀起刀落杜若看得眼红,泛着水光,竟像是哭过一样,幸好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不然红的眼睛红的脸,真是成了丑丫头。直到手术快结束,魏老师除了必要的话,几乎没有开口,杜若觉得有些人天生就是有气场的,在魏老师身边所有人不自觉都变得肃穆起来,再后来和科里其他大夫上手术,大家嘻嘻哈哈,讲着段子笑话上手术,气氛固然轻松,但杜若依旧怀念跟着魏老师做的第一台手术。手术完成后,魏老师忽然问道,小丫头怎么哭了,第一次上手术害怕了,没想到魏老师注意到杜若的通红的眼睛,杜若很想说,不是的老师,大二我去二附院见习过心外的手术,剖胸做的大手术,比这个血腥多了,我一点都不怕,但是您做的实在是太漂亮了,您的双手比心外大夫的手都厉害,我太敬佩您了。但是那天的杜若怂到只会红着脸摇头,刘绪冬笑了笑,对魏老师说,实习的小姑娘怕生,却准备回头好好问问负责本科生教育的宋晓,魏老师的手术怎么排了一个只会脸红的丫头片子。
晚上,杜若试探性打电话问妈妈,将来的专业选颌面外科如何。杜母王艳梅那头沉默了几秒,能补牙镶牙吗,杜若感觉眼前一黑,再次给杜母解释口腔专业分成了哪几个方向,口腔不只是补牙镶牙拔牙,也可以像外科大夫一样给病号做手术。
杜母听得头晕,连连说,“你自己决定,我弄不懂。”
杜若无奈:“那把电话给爸爸吧,我要和爸爸说。”
“你爸爸啊,去河那边收麦子了。今年天热得快,麦子熟得早。”
“爸爸的腰还疼吗?”
“好点了,去县医院开了点止疼药和膏药,听你的话没再做针灸了,什么时候能再回家?”
“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可能要到过年了。”
杜若听杜母再那边絮叨着,说过年回家的时候,要领杜若去县城最大的商场买几身好看的衣服,十一月底农忙结束再买头小山羊,养肥了过年宰了,给杜若顿顿做羊肉吃,杜若在电话笑着跟杜母一起憧憬着过年。
放下电话,杜若清醒了几分,她来自山东某农村,当地粮食和油田出名,于是一半是油田的工人,一半是种地的农民,地阔而不肥,全是当地政府一层层营养土盖上去,号召大家把这广阔的土地一起打造成国内第一粮仓,成没成功杜若不知道,但村子里却家家户户种粮食,村子里的地占满了,再去河那边包地,除了冬天的几个月,杜父杜母几乎所有时间都耗在土地上,个中辛苦不必多说。当然,杜若家不只种地,杜若更小的时候,杜父曾经收过破烂,卖过西瓜,杜父喜欢带着自己的小女儿走街串巷,她从小聪明伶俐,算术好,扎着羊角辫,掰着手指头给爸爸算账,大爷大妈喜欢这个雪白雪白的小姑娘,夸她可爱将来有出息,将来考大学要去北京上海,小杜若那时就懵懵懂懂觉得自己和邻居家的只会玩过家家的甜甜不一样,虽然自己也很喜欢玩过家家,但她更喜欢读书,听爷爷讲故事,喜欢老师摸着她的头笑着对她说,这道题全班只有杜若做出来了,真是聪明。渐渐这种不同就体现在,幼儿园考试她是全园十个获两个双百的之一,小学毕业考试是全级获三个双百的之二,初中是全校唯一一个考上市一中的学生,那天杜若正在炉边给父母蒸馒头,还没到中午就听到门外拖拉机的声音,杜父杜其峰拉着杜母从村子北边的地里回来,激动地跟杜若说,班主任打电话说她考上了市里的中学,虽然杜若知道中考考得不错,但是接近满分的成绩却是没有想到的,那天是比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还要开心的一天,杜母由着女儿买了平时不舍得买得好阿婆,虽然那个时候杜若还没吃过芝士蛋糕,但是那天杜若连吃了三小盒芝士蛋糕味的好阿婆,父亲放了只短短的鞭炮,附近家家户户却都知道一项低调的杜家肯定有喜事了,这喜事八成是杜家的独女读书争气。杜若第一次见着在白天的鞭炮,金色的光,青色的烟雾,硫磺的味道,还有父母尚且年轻的脸庞上的笑容可真是好看。去市里学校报到的那天,虽然市里连四线城市都数不上,但当大巴车经过市中心的时候一个城市的繁荣却也渐渐显露,杜若趴在窗边觉得手足无措。到了学校,宿舍的同学也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声音莺莺动听,而杜若从小在老家说方言,开口就是一股儿山东味道,后来杜若的普通话说得也很好,一听就知道是北方人的利落干脆,但是回忆起来初次和高中同学打招呼,憋出的一句,同学你好,舌头打了十八个节,恍如隔世。不出意外的是杜若进入实验班,班内的同学除了几个从周边县城来的中考状元外,几乎都是从初中部考上来了,好学生也是有一个圈子,他们看起来都十分熟稔,互相开着玩笑,讨论着暑假参加的奥赛课,杜若觉得自己在家一整个暑假都在得意忘形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放羊的星星真是罪孽深重,又觉自己并没有比他们差在哪里,那成绩是白纸黑字是骗不了人,又一方面觉得市里的同学除了成绩外,绘画弹琴样样在行,自己就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傻子,这种自卑又自负的情绪逐渐在杜若日益稳定的成绩中稳定下来了。虽说高手如云,但是杜若的成绩也是遥遥领先,老师和同学也逐渐对这个不怎么说话皮肤白白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杜若不参与市里同学的圈子,也不与几个外地生抱团取暖,平静地上课上自习考试,直到有一天平静被打破, 杜若记得那天是月考成绩出来的一天,最后发下来的是数学,杜若看了眼成绩,掩盖住心里的窃喜把卷子随手放到抽屉里,准备继续做题,班长对她说,班主任有事找她,杜若趁着课间去了一趟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是教化学的四十岁的妇女,贴着头皮烫了一圈圈的小卷,班里同学都喜欢她,说她关心学生,和蔼好说话,像妈妈一样。班主任见了她笑着对杜若说,有个资助的项目,要她填一下申请表,申请上的话一年可以有三千块的补助,杜若从来不和钱过不去,顺从地填了,没想到晚上,离着晚自习结束还有十分钟,班主任忽然进来说,济工今年给咱们班两个赞助名额,但是有三位同学填了申请表,占用大家几分钟的时间,让这三位同学给大家介绍下自己家的情况,来杜若,你先来,轰地一声,杜若觉得自己脑子里炸开了,她从第三排打着颤走向讲台,从来没觉得班里乌压压地这么多人,她看了班主任一眼,她依然和善地笑着,甚至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杜若觉得周身的血液往脑门和脸上窜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周围安静极了,她听自己说道,家里是农村,父母以种地为生,希望能获得这笔资助云云,杜若记得当她说完后,全班同学给她鼓掌,啪啪啪,打在杜若所剩无几的尊严上,后来杜若活得自我些,看开人人生而平等。但自此以后,杜若更加沉默,只拼命读书,直到进入大学,遇到更加优秀的同学却是处变不惊了。
跟杜母打完电话的那晚,放下电话后,杜若失眠了,大学填志愿的时候,杜父杜母全听杜若的,但是杜若高中三年拼命读书,只知道,要考个好成绩,要上名校,然而成绩出来了,要上什么专业毫无主意,向家里读大学的哥哥姐姐们打听消息,一听杜若的分数,连连说,这分数我们可没有什么好意见,我们报志愿是看能不能进本科,你这可以抽签,看是去北大还是清华,后来,杜若陪着杜父去县医院看腰疼的毛病,杜若很少来医院,挂号的大夫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说话不急不缓,慢条斯理,杜若心念一动,治病救人,受人爱戴。回去后,杜若把想法告诉父母,杜父杜母也觉得女儿以后穿上一身白袍的样子一定很美。但是那年夏天,广西不幸发生了伤医事件,快退休的六十岁老大夫被二十年前的老病号在回家的路上拦住,连捅二十多刀,那位可怜的老大夫在黑夜里血液流干,直到凌晨才被附近的居民发现,杜母听了再也不想女儿穿上白大褂的样子有多美了,连连摇头,再也不支持杜若学医,杜若哪里听,哭闹着说母亲狭隘,这样恶劣的杀医事件难道政府不会管吗,这个坏蛋肯定会被判死刑了,以后医生会被保护成大熊猫,但是没想到,犯人被鉴定是精神问题,被判了几年,后来又被家人保外就医,更别提几年后层出不穷的杀医伤医事件屡禁不绝,以为那年夏天是个例,没想到竟是个开始。父亲也不支持,最终妥协成了学复大的口腔本硕连读专业,总算是和医学有点关系,哪怕当时杜若对这个专业的理解和杜母一样,补牙镶牙拔牙,和挑着木担走街串巷的理头匠一样,是个手艺活。去学校取毕业证书的那天,班主任对杜若说,加上你咱班可以去五个清北,班里就你一个人学了医,又无不可惜地说,女孩子学学金融就蛮好的,杜若保持着一贯的沉默,说了声,老师再见,那年却是毕业聚会也没有参加。而那晚杜若的失眠是一场源于报志愿时未了心愿和现实条件的挣扎,毕业选专业未实现的梦想,几年来成了颗沉睡的种子,有点希望就萌出了芽。坊间传言,金牙,银眼,意思是牙科医生收入高,赚得钵满引得同行羡慕,可是各种辛苦有谁知道,以最常见的牙体牙髓科为例,累死累活做一个第一磨牙的根管,掏了一个多小时,掏到老眼昏花,腰酸背痛,顶多收一千多,其中还是材料费占多数,像一附院这种公立医院,牙体牙髓科的大夫得练出一双老成灵活的双手,才能吃得饱,否则一上午看三两个病号,可能西北风都不够果腹,外面的私立医院,一颗有三根管的牙能收到六七千不只,这只能是让公立医院望洋兴叹,以杜若的本科五年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最火的正畸专业,前景好,干净,不怎么和各种飞沫打交道,颌面外脏累不说,培养周期甚长,不像其他专业就业灵活度高,最好的出路就是进三甲医院,然而读博出国是进入三甲医院的标配,杜若总不能一直花着父母的钱心安理得地读下去,然而接受了四年的临床基础教育后,解剖学,生理生化分生,病理学,解剖学,内外科学,妇儿那些医学院的同学学的,他们专业也一样学,杜若学得津津有味,反而接触专业课后,杜若觉得索然无味,那个未了的心愿成了一团火炬,越燃越旺,一直指引到她看到魏老师的手术,这团火化成了满天星,燃得她不知所谓,燃得她辗转反侧,那时白丁还只是睡在她下铺的普通舍友,大学五年,杜若忙着泡图书馆一教二教和电教各大自习室,早出晚归,五年竟然和几个舍友几乎不怎么说话,和这个大眼睛的单眼皮的延边女孩仅限于几次,带份午饭和拿钥匙的关系,就在杜若翻来覆去努力入睡的时候,她听到白丁在床下轻叹了一声,杜若,这饼摊得够溜得,杜若知道影响到了舍友连声说不好意思,但是越是睡不着越是想翻身,白丁终于忍不住了,脚踏在床上,扒在杜若枕边,对她说,姐们,想聊聊么,杜若看着白丁亮亮的单眼皮大眼睛,小声说,白丁,你想选哪个方向,白丁叹了口气说,以我的成绩可能要选颌面外吧,再说反正以后都得回家继承我爸的诊所,和手机打一辈子交道,不如趁着这几年学点不一样的,你呢,大学霸,选正畸还是种植,杜若学着白丁叹了口气说,我也是想选颌面外的,但是我父母十分反对我学与手术有关的专业,我得参考他们的意见,杜若顿了顿,宿舍里很静,其他两个舍友回了市里的家,她听见白丁柔软的呼吸声,不自觉竟又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向白丁一一说明了,很多女生的友谊都源自互相分享秘密,两人说了挺多,白丁也是实在姑娘,连小时候穿连衣裙从来不穿内裤这件事都告诉杜若,杜若瞠目结舌地问坐在幼儿园的凳子上不冻屁股么,笨,我们幼儿园的凳子是铺着布巾呢。说着说着俩人都累了,最后杜若望着天花板喃喃着,更像是自言自语,白丁你知道吗,我老家夏天的傍晚的晚霞比徐家汇的夜景美多了,可却是那是我最讨厌的时刻,清晨和傍晚凉快,我爸妈会那个时候去田里打药,早上我还醒不来,傍晚我却想跟他们一起回家,我妈每次都说等天边的云彩落下了,月亮升起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回家,我记得有天太阳特别大,应该是夏至吧,七点了太阳还是红彤彤的,我又小又傻,不知道躲在荫凉地里,结果在傍晚中暑了,我爸妈干完活回来,我想跟他们说这次我又考了双百,却张不开口说话,那天我爸妈可急坏了,白丁觉得这辈子没有遇到过像杜若这种负担这么重的女孩子,觉得选专业就是选自己喜欢的就好了,跟小时候中暑又有什么关系,但是又很想抱抱她,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成绩又让她望尘莫及的上铺,此时像家里那只生病就露出肚皮可怜巴巴的小狗,于是这个从小爽朗的女孩子爬上杜若的床,对准她的脸就是吧唧一口,这晚杜若在惊吓中睡着了。
于是其他两个舍友回了宿舍后发现,白丁巴巴跟在杜若后面,杜若眼神闪躲甚至有些羞涩,但不可否认性格南辕北辙的俩人日益亲密。至于后来,杜若违背意愿选了正畸,兜兜转转又转成了颌面外和白丁整日厮混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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