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你说我们家安光。”安庆南怒吼道,“反正今天要是不把钱还给我,我就把你们小破店砸了。”说着,抡起扁担。
“你砸呀,有本事先往我头上砸。”路秋蝉挺直了腰板,指着自己的脑袋瓜,“我就不信把我砸死了,你会有好日子过。”
街坊邻居看到这个架势,赶紧纷纷走过来劝架,两边各拉着一个人,不让他们靠近一步。
“好啦好啦,你们终归是一家子人,”一个房头老人走到他们中间,头发花白,精神矍铄,“闹成这样太不体面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回家商量去。”
路秋蝉认出来,这是同一个房头里二房的长辈,叫安彩添,据说年轻时当过生产大队队长,现在被安排在村里老人组上班,专门管一些村里每年祭祀的杂事,大家平时都尊称他一声“彩添叔”。他们三房跟二房还走得很亲,老人们私底下常有往来,也都比较认可安彩添的处事能力。
“彩添叔,这事没完。你说谁家不缺钱?他们家缺钱我就不缺哦。”安庆南吐沫横飞,“我要了七八次了,老是找借口推脱,不是今儿就是明儿,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见着。你说现在什么世道啊,欠钱的反倒有理了。”
“喂,你可别血口喷人,之前来讨要的时候不是说好等过完年,我们每个月还你一千分三个月还给你的么?守信用的是你,不是我们。”路秋蝉也不老实地回击道。女人骂起架来就是有一股子泼辣的狠劲是男人没有的,真骂起来,最后被气得像火山爆发一样岩浆碎石到处乱飞无力招架的时候往往就只能使出暴力解决。农村地方,没少看见挨自己男人揍的女人,路秋蝉也好,她死去多年的安家长嫂也好,都少不了有过一两次家庭暴力,但嘴狠却是自始至终改不了的。
“不是我说,”安彩添双手握在身后,像个下乡视察的领导,斜睨着安庆南,“安光没给你钱么?以你们家现在收入,现在应该不缺这几千块钱吧?人家现在日子拮据,又要过年了,哪来钱还你,再说他们也没说不还,之前不都跟你说过完年分月给你了吗?大侄子诶,别得理不饶人,都是一家人,兄弟间嘛,就应该和睦相处、团结有爱,邻里街坊的有时头烧脑热还要帮帮忙,更别说自家兄弟了。”他就像在训斥一个耍小孩子脾气的儿童。
“彩添叔——”安庆南故意拉长了嗓音,着急起来,一跺脚,将扁担扔在地上,“你以为我们家是开银行印钱的呢?安光好不容易这两年给村里长了脸,当上了大工厂的领导,虽说这工资确实也不少,但人家毕竟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不光要养家,还要供房供车。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外边房价疯涨成什么样了。我老婆子去的早,安光媳妇一个人要带我两个孙子,又要料理家务,家里全靠安光一个人撑着。还有,安光弟弟不是还没娶媳妇吗?我这个当爸的,也要考虑一下我们安明的未来,现在他哥给凑了点钱,想把之前别人欠的也都给集中起来,等明年二月份把老房子推了,在原位置上起个新房子,这样安明谈老婆就容易多了。”
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安彩添也一时语塞,表情略显尴尬地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大半天想不出怎么去调和这两家子骨肉至亲的矛盾。
“你明年二月份才开工,现在就来要钱是几个意思?我听说你最近没少进赌场,估计是赌输了想找钱回去翻本吧。”路秋蝉冷哼一声,她总能出其不意蛇打三寸,抓住对方的痛点。
“你个臭娘们,你胡说什么呢?”安庆南龇牙咧嘴捡起地上的扁担,“老子进去打两圈牌输赢最多不过几百元,跟你们欠我钱有什么干系?”众人见要动手,忙又围拢上去劝了起来。“老子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也不砸你这破店,但是不把钱给我拿出来,我就把店里的东西全部搬回家去。”
“你敢——”
突然,门内穿了一声丹田气十足的大喝,众人一半纷纷回过头去,只见身高体瘦的安庆元披着一件棕色大棉衣从门内探出半截身子,脸色凝重,仿佛将要奔赴刑场从容就义的老战士。其实他已经在门内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在认真听外面吵架。
“什么都别说了——”安庆元憋得眼睛都红了,泪水在眼眶内打转,他往冷冽的冬日早晨空气中吐了口白雾,“有彩添叔和大家在这里作证,下午五点前,我一定把三千块钱送到你们家里去。”
“好!”安庆南大叫一声,吓得身边人都侧目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下午你再食言,可别怪我当哥的不留兄弟情面。”他的满脸横肉在千交百错的皮肤褶皱里生动地颤抖着,像立下誓约的赌徒。
“今天我若是食言,我就是犬娘养的。”安庆元语气平静地看着对方。
安庆南恶狠狠瞪着对方,点点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背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走了。
路秋蝉整个人像棵萎焉了的菜叶,慢慢瘫软坐了下去失声痛哭。几名邻里时常互串门的女人赶紧边扶着她边好言相劝。
“你答应他个啥呀答应……”她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现在都快过年了,我们上哪儿借钱去?”
安庆元也没办法,要是不答应,门口这场家庭闹剧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收场,而且话说回来,欠别人钱首先自己心里就没底气,索性不如先答应了对方,先把矛盾缓和下来,不要等一下骂着骂着又捅出什么猴年马月的琐事来。俗话说“家丑不外扬”,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也不如家里的事大,先把家里头的那点陈年旧事遮掩住了才要紧。
他也是气得直跺脚,挠着头皮往里边转身走去。
活了大半辈子,最穷的时候也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全身颤抖着给安旭打过去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没等那边打招呼,就迫不及待,语气激动, “安旭,你那边有没有钱?马上给我打三千元过来,”脑袋灵光闪过,立即话锋一转,“不,打五千,不,打一万。就打一万。”
“爸,你怎么了?”那边传来安旭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过来,思绪还有些迷迷糊糊,“什么事啊?”
安庆元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顿时身体内的五脏六腑仿佛像涨满气体即将爆炸一样,他一口把所有气汇到了喉咙,“安旭,你个犬娘养的龟儿子,都八点半了,你爹妈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没日没夜,你倒好,快日上三竿了还在睡大觉,你这么不长进不上进,亏我和你妈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你良心让狗吃了,你还像个人吗?你有没有想过孝敬你爹妈?”
心里忽然像落下一块巨石,“咯噔”一下,安旭整个人像弹簧从富有弹性的席梦思上弹坐起来。他都还没问明白什么状况,就被无缘无故大骂一通,心里面像突然憋了一口气,有点胸闷气短。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两扇肺叶突突突地跳着。
父亲以前也多少有些埋怨和责骂,但从来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大难临头的末日,恨不能把身体内积埋多年的怨气一次性宣泄出来,死也死得瞑目。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最担心的就是父母因为自己的不长进而脸上挂不住面子,偏偏终究还是发生了什么让人精神底线崩溃的事情了,让此刻的父亲像丢了魂儿一样理智全无地扬声恶骂。估计现在他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全世界谁都可以责骂他没出息没长进,恰恰只有他的父母不可以,因为像他毕业后混成那个样子的人实在成千上万,每个人的背景不同,平台不同,运气不同,怎么可以拿来做比较?
他意乱心慌地叹了口气,极力压制心中的愤怒,问道:“爸,您先别气,您说说家里究竟怎么了?咋我什么也没说,您就劈头盖脸拿我撒气呢?”
“你说我们养你有什么用?”安庆元愈发激动起来,将隐藏在内心多年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从小到大家里那样最好的不都是买给你的?是,你是会念书,也考了个不错的大学,我们都为你骄傲过,可人家今天早上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你读书有个屁用,上的是屁的大学,还不如他们家以前那个小流氓兔崽子。你说我跟你妈那个老脸往哪里搁——我们当初生你还不如生颗鸡蛋,煮熟了还能填饱肚子。”
一直以来,他最害怕的就是父母跟那部分喜欢攀比的普通人一样,虚荣得不管不顾,他以前也指出过这一点,但估计在耳濡目染的乡下农村,父母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面他也不敢说了,因为,到了父母这个年纪,所有的攀比跟虚荣,都赤条条挂在儿女们身上。走街串巷探亲访友的时候,免不了那几句我儿子怎么样怎么样我女儿如何如何,无儿无女的丁克,只能干瞪眼睛赔笑脸。
每次无能为力给父母带去“光耀门楣”的希望时,他多想学着父母也经常慰藉自己的那句:“赚不赚得到钱不打紧,只要人平平安安就行,平安算大赚。”而现在,父亲居然一反常态地说:“我们当初生你还不如生颗鸡蛋,煮熟了还能填饱肚子。”他如今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竟然还不如一颗鸡蛋实在。
“爸,你要钱我可以给你,你能不能别这么骂我?我会难过的。”他叹着气,心情极度压抑。
“你马上,把钱转进我卡里,微信也行,支付宝也行,总之,你现在一定要把钱打过来,不然老子下午就去买瓶百草枯喝下去,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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