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异常吃惊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心想:是什么使她有这样胆大包天的行为?竟然无视于他身上的戒律清规?离这里不远的平房里住着云月大师,他正在打禅,而另一边是方丈、住持的寝室。
悟慧对菩萨一颗敬畏之心此时也被她不知好歹地冒犯了,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小姑娘模样十分乖巧、文静,内心却太不懂规矩。
他对她的莽撞行为是恼怒的,但一颗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心却宽宏地原谅了她,这原谅不是他心甘情愿接纳过来的,所以他快速走上石拱桥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的迟疑——是让她赶紧先走人,还是接待她?
悟慧迎面看着她的这一刻,内心不由一阵震慑,她的身骨子依然瘦弱,但已不再像一个病秧子,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毫不掩饰内心的情感,这是她的本能行为,自有坦诚的分量在里面。这一切触动了悟慧刚刚还在恼怒的情绪,此时不由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他当机立断地向小和尚摆了摆手:
”是我昨天准许的她,让她过桥来罢。”
小和尚表情惊讶,但立刻就让开一条道来。
他其实内心非常乐意见到她,只是无法说服自己承认。
他推开了“无尘阁”的木门,里面有一方种着睡莲的天井,装饰得精巧不失俭朴,四周整洁,而且阳光充沛,带着檀香的阳光一直照进垂着草帘的厅堂,这里似乎是寺庙最隐蔽的地方,如果“无尘阁”不在寺庙内,它太适合一对隐姓埋名恩爱夫妻来居住了。
如果平时所见,这里一切的俭朴和雅致的摆设以及少有的人间烟火味,都能唤起她对这种生活的热切向往和企盼,她会央求主人的同意,让她坐一坐那用蓝白印花做成铺垫的藤椅,抚摸一把天然大理石茶几,端一端青花瓷茶杯,尝一尝那盛满竹篮的山野干果,再伸出手烤一烤铁盘里飘上来暖烘烘的炭火。他怎么舍得舍弃眼前的富足与安适呢!
苏卿雪束手站在客厅中,虽然吃惊地看着四周和她梦寐以求的布局如此吻合,但她的一颗心此时沉浸在忧伤里,她拒绝去羡慕这在梦境里才出现的情景。就像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那一个乞丐,肚子是饿的,拒绝主人的施舍,他得不到主人的尊敬,宁愿就此饿死。一个人只有把尊严看得比性命更可贵,她的性命才会显得高贵。
悟慧用修长匀称的手指为苏卿雪沏了一杯红茶:
“怎么?你受惊吓了吗?卿雪姑娘,你都有勇气私闯“无尘阁”,就该有勇气自行入坐!来吧!你先将这杯红茶喝下。”
他已经不记刚才发生小小的不快乐,语气是温和的。在她听来这略微风凉的客套话曾添了眼中泪水的重量,她连忙用手拭去眼角的眼泪,但此时的眼泪已汇聚成断线的珠子,无法用手抹一抹,就能试干。她只能任凭它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形成屋檐的雨滴,打湿胸前的衣襟。她越哭越凶,几乎有些哆嗦,哆嗦得暂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了?”
他惊慌失措地起身去关闭房门和临道的所有窗户:
“嗨!别哭了!你的身体每一天都在康复,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能像个孩子一样在这里哭鼻子?”
他收起了自己的温和态度,看她嘴唇上挂着清鼻涕,忙不迭地把纸巾递给她:
“嗯!你说吧!你来无尘阁找我,必定有要紧的事。”
看来他对她的耐心非常有限,自己这一哭,思绪变得凌乱,起初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大师的冷淡使她忧心忡忡的心突然镇定了下来。
在漫长的日子里蓄积起来对他的爱,以及相思痛苦的折磨,此时都化成了要向他倾吐的全部真相。
这股欲望带出令她难以想象的胆量,像呼啸的山风,奔流的溪水,汹涌的大海,毫不畏惧,奋不顾身地说了出来:
“大师!你一定没有忘记我们离开“东篱木屋”时你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出去的话,每一句都会记得,我的记忆能战胜时间。”
“这样最好,我在这里谢过你,你说我并没有一条回头的路可以走。我......”
她顿了顿,很快重整力量的旗鼓:
“我当初误会你了吗?以为你的意思是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和你共度余生。我的性命是你搭救的,我没齿不忘你的恩情。另外,当我有了选择生活权力的时候,我依然愿意永久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心底长久以来爱慕你,今天,只恐怕这热血的身体流淌出对你狂热的深情要遭到你的嘲笑。”
她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又溢出了眼眶,由于太专注的倾诉,自己甚至没有觉察。
悟慧摆弄茶杯的手停住了,慢慢缩回来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的心变得沉重,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他的初衷是什么?她没有误解。
他依然板着脸孔坐在那里,斟满的红茶已经喝不下。心里蓄积着只有自己能体会得到的疼痛、惭愧难当,他发现自己不该用冷落折磨她。那是出于要剥落她高傲的内心,对她不满意的报复以及自己的一种逃避,这源于她和李川博之间的一段情,她将来会怎么收拾这结局?这些都成了他要走近她的障碍。现在想来这样做真是没有必要,自己反而像个狭隘的小人行为。
悟慧的双手很不自在地放在海清衣的膝盖上来回搓了一下,他在努力平息自责,听她继续说:
“大师!只因我的这一份爱经由卑微的身体内流淌而出,它同样充满欲望、充满美好的幻想、只因我确实无能为力给予和改变。我对你的爱只能站在原地生根,它是如此的寸步难行,就像寺里的一口钟,它的深沉和绝望都扣压在闷声不响的黑暗里,等待你来撞击。然而,那天,你给我的食物是对可怜者的施舍,同情,毫无平视我,对我的尊重。尽管我知道那是从你晚餐里节约下来的分量,但叫我这颗心,已经对你报以爱的幻想的心!怎么去承受这张嘴一口一口吃下去呢?而你当时并不乐意看到我这样。我没有别的用意,现在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体谅得到我饿着肚子吃不下你怜悯我、施舍给我的半盒食物,大师!我要的不是同情,而是你也能拥有一颗爱我的心!”
悟慧的内心越是跌拓起伏,就越是要狠狠地克制住自己被她熊熊烈焰语言软化的心。他热血上涌、神情亢奋地看着她,那已经窜上双眼的火苗使他变得目光灼灼、英俊又迷人,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但最终他被自己天性里的沉稳抑制住了,此时,他对佛的虔诚拥有万夫难敌的魔力,他的心被佛光拦截在了孤独的彼岸。他底下了那原本高昂着的头,突出的喉结在吞咽时上下滑动了两下,他知道身体内部跃起的雄狮也被他很好地降服了。然而他是痛苦的,对世俗红尘生活的向往、对她爱的渴望正在侵吞他身上每一个细胞。怎么办呢?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在还俗之前,以僧人的身份去拥抱她、抚摸和亲吻她任何一个部位。
平日里有着滔滔不绝口才的悟慧此时变得六神无主、痴傻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吧!大师!我又怎么可以为难你呢?当初舍弃所有亲人,不远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现在想来我在亲情的取舍上处理得多么的自私。我想我还是有回头路可以走的,不是吗?”
“哦!不,我需要你留下!卿雪。”
他艰难地说出,心里泛起的尽是对伊人无尽的留恋。
“你需要我留下?你治好了我的病,就这样放逐我,遗弃我?这里不是尼姑庵,我也无法留在这里当尼姑。我更不能象方大娘一样在这里谋一份差事,在这里生老病死。对不起,大师!这个义工的差事我担当不了,毕竟人各有志。你想管束我后半生的自由,这不可能,不是我忘恩负义,我可以有我报答恩人的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她把连日来积压在内心所有的不满向他宣泄以后,在他那里收获的是石沉大海,她这股狂风吹不起他心中的一丝波澜,但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他相处也不再是一件痛苦的事。
“卿雪,你这下误会我了,你真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
她没有去理会他,说自己想说的话:
“老骡识途,把你那只骡子赠送给我吧!它能驮我回欢堂镇。”
“你怎么能把这样的疯话说出来?全然不顾我的解释,你一个人可回不了欢堂镇。”
他镇定自若的外表像地震一样摇晃了一下,脸上带着怒容,情绪失控地低声怒吼了起来,她好像把一种痛苦的病原体传染给了他。
当听到她到要回欢堂镇的时候,他无中生有地想起了李川博,想起了她是否有回到李川博身边的想法,悟慧整颗心都妒忌得不知所措起来。
“大师!我留下不具意义的时候,那就让我死在回家的路上,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能承受死亡,但不能承受屈辱。”
“注意你的措词,没有人凌辱你。”
“对不起!大师!我也许在这里用词过重。那是我太在乎你大师对我的态度,你的冷落让我倍感委屈。”
”不要叫我大师!从此以后都不要这样叫我,好!命中注定,让你留在我身边。”
悟慧从藤椅上一下跃起身,几乎是冲到苏卿雪面前,就在距她一尺半的地方,不偏不少,他把脚步钉在了那里,仰着青筋暴起的脖子,看着满室佛光的笼罩,大厅的墙上贴挂着他用苍劲有力的笔墨写满了佛经:《五戒》、《十善业道经》《大法鼓经》......最后他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案桌上,砚台上聚积着一大滴墨汁,狼毫笔上墨迹未干,今天早晨所练的书法正是《华严经》:假使热铁轮,在汝顶上旋,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他丝毫不认为这是对他极大的嘲讽,他想起了住在绿屛寺时,那门联上的两句话:此处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悟慧底下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卿雪的时候,他的严厉就转换成了嘴角的一抹笑容,这笑容融化了苏卿雪内心冻结的冰川和正在那里飘落的雪花。这笑容并非他的莫名其妙,自然是他表达出了对她的喜爱,他最后虽然很好地抓住了“激情”这匹脱缰的野马,也很好地按下体内“雄狮”高昂的头颅。但是苏卿雪的“疯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传染了给他。让他变得易怒、暴躁,甚至再一次憎恨起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他以往所无法容忍的劣质品性全都向他席卷而来,最后使他不得不用一个个愿意向她表达的笑容来化解这身不由己的痴迷。
不知不觉中餐时间已到,有小和尚在外面敲门。悟慧立起身掀开客厅的草帘走了出去,他提着食物篮进屋的时候,要求苏卿雪和自己共用午餐,她不加思索地拒绝了。他把食物篮放在四方桌上,在她面前摊开手,告诉她如果担心食物不够,可以叫人再送些过来。但她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苏卿雪高高在上的灵魂却只愿意停留在原地,在他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之前,眼前的欢乐无法被她彻底掌控的时候,他还没有重视起她的时候,在他身边还得不到平起平坐待遇的时候,她宁愿回到自己寒冷、孤苦、凄寂的世界里,尽管她对那样的生活早已无比厌倦,但总比被自己喜欢的人轻视、唾弃好受,总比做个依赖他的可怜虫让自己好受。
把掏心掏肺的话都说完后,她需要离开,她需要握住事态发展的优势,她立起身和他做了告别。
他的眼神里交织着喜忧参半情绪的混合,什么话都不再说,他的性格里有一种品质就是不勉强对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尽管他是那样希望她能留下来和自己共进午餐。
她走出客厅,轻轻带上他寝室的房门。
走到他窗下的羊肠小道时,她忍不住好奇在临近客厅的窗子向里面张望,这个角度正好对着他的后背。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看起来毫无胃口,出神地看着前面的食物篮,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 他正在一点一点地重视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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