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校门直走,两旁是树阴。可以躲着烈日行十几步,看到右边的米铺,满墙的紫藤萝,和一条窄小却热闹的街。一天我往左看,不知何时砌起一面遮天的墙,忽然使得我疑惑。睁大眼睛看墙上血红的字,仿佛是用人的血,和着过年杀鸡流出来的血,其实残忍又有一种喜气蓬春的味道。走近一看:强拆。墙后其实是几栋有年代的红砖房。里面住着的大多是老人,皮肤干黑的老人,他们那手臂上的黑斑在阳光照耀下渐渐和黄皮肤融为一体,他们时常坐在木椅上轻轻扇着风,看每天午后的夕阳,滚在地上玩耍的是几个会说脏话的孩子。
政府用“强拆”这个暴戾的词,蘸上人和鸡的血刷在墙上以示大众,但那时我却看得心底油然而生的一丝同情。
我自然是没有时间担心这回事儿的,一座小小的城池被拆,放在大中国也数不清有几回事与这座贫瘠的、破旧而又生气的城池被拆雷同。但我自然去过那,感受身边的事。
第一次去那,就知道不吉利。从街道进入,一个小斜坡。一旁是种着的蔬菜,紧紧贴着两个垃圾桶。然而我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注意到被人尾随了。我当时大概七岁,下了单车眼怔怔地回头看那两个人。足足比我高一个头,我天!怎么有股杀气呢?我赶快上车走,没想到刚骑上就被一脚踢了下来。我从车上摔倒地上,一睁眼就是一块红砖贴在我脸上。当然不是那两个小混混拍在我脸上的,而是原本地上就放着一块红砖。我赶紧捡起来,不然车就被抢了,我毫无还手之力。然而我把这社会想得太简单,刚把红砖好不容易举起来,贼就到这座城池的另一边了,他们跑着、骑着我的车,兴奋地背负着被淡化的罪恶感。那一瞬间我失落,把高高举着的红砖又放下了,拍拍手,看双手被染成楼的颜色,而楼墙斑驳陆离,不规则不整。
这座城池旁有一爿馄饨店,混沌店不止卖混沌,反而吃得最多的是小笼包和饺子。店里有四个干活的人,他们系着白布围裙,似乎从来不洗,肚子上的钱袋油黄油黄的。伙计都很踏实,你可以先付账再吃,吃饭再付账也无所谓,只要用铁碗把钱压在桌子上就好。然而你也可以不付钱,吃完就逃之夭夭。因为无论从外面吃什么,你付的不只是钱,还有良心。因此那家店卖的很好,店的位置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它就在小学的对面、城池的出口、街道的中心。伙计四人都住在那座城池里,靠着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混沌店从早开到晚,从小笼包蒸炉里冒出来的蒸汽似乎永不息止。然而我听说,那座城池要被拆了,因为离这座危城太近的关系,这爿店也要被拆了。这家店是多么红火啊,伙计们匆匆忙忙,小笼包的蒸汽升腾。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坐满了,伙计总往炉火里加柴,火烧得旺,煮出来的越香。
五月的风带着春转夏的味道,我一如往常地去那混沌店吃早餐,一路上带着开夜车复习的困倦,像个浑浑噩噩丢了工作的失业青年。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就被坐在板凳上伙计铁青的脸撞个正着。
“要什么?”伙计问。
我答:“大碗馄饨。”
“大碗的,馄饨。”这家伙也跟我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就在那站着等,右眼一瞥,着实让我惊讶。我看到了一堵墙,硬生生地封在城池的出口。我终于明白伙计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冷漠,他是出门遇到了一堵墙,气得个不知所以然。
这堵墙为什么而砌呢,就那样封住了城池的出口,像是被占领的城池,切起了一排“柏林墙”。
依我看墙都建好了,应该开始拆了吧。如果要拆了,馄饨就再也吃不到了,因此我那一顿早餐吃的很不是滋味。但我无暇顾及这等事,早餐大街上都有卖,吃什么都可以填饱肚子,何必只吃馄饨呢。我应该考试复习,预先选好下一个吃早餐的地方。吃干净后,临走时望了一眼那四个伙计,忽然望见那升腾的蒸汽。这五月的时节,看似火炉上倒着下了一场大雪。
拆城任务开始了,他们在城池的出口砌起石墙,但是留着一个出口。为何而留呢,我想他们是碰见钉子户了。果不其然,当我路过那唯一的出口,就看见了三个大字:反强拆。这还有人居住!他们是为什么呢,我在脑中开始揣测。难道是不舍,或者是他们真的用铁锤,狠狠地砸向那些还在熟睡的人家,这有些不礼貌,人们所以反强拆?然而我知道,中国敢于站出来反抗的人,大多不是高官文者,而是那些被压迫的普通人民们。真是可怜,家门都被封起来了,城池已被占领,何必做那些无谓的反抗呢?从这里望去,整片城池已经脏乱的不成样,楼与楼之间堆积着搬走的人丢弃的废物。然而垃圾桶早已无影无踪了,随地可见的蟑螂、老鼠。那些反强拆的人们啊,你们始终都要和贫瘠困苦度日吗?
我扭头就走了,可心中有些惋惜的牵绊,使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时间转眼过了半年,我从城池旁的那所学校毕业到另一个高中。有一天一种熟悉的味道传到我的鼻子里,那是小笼包的香气,我忽然瞥见那团冒着香气的火炉,这使我忽然想到城池的馄饨店,进而又使我想到馄饨汤面的味道。有些问题直击我的内心:城倒了吗、馄饨店关了吗、钉子户还在吗。我和这个初冬约好了一场大风,我到那儿,楼房倒塌扬起的灰尘直击我冷冻发红的脸颊。我听到发动机轰轰隆隆的嘈杂,我听到钢筋水泥崩断像是一阵阵哀求的呼鸣。
我的眼被吹进了灰尘颗粒,立即闭上眼用手用力揉,越揉泪水越被刺激得越来越多,当我睁开眼,望向那座城池,只看见了一片灰白的天。我何必顾及呢,这不是我家,我家既没有被拆,还越来幸福美满。我何必担心呢,就像我还有早餐吃,不只是小笼包和馄饨。我何必惋惜呢,钉子户应该讨到钱了吧,像个野蛮人从发展商的取得的利益。我大概惋惜的是,我在那儿的故事成为随风飘扬的粉尘了。我大概顾及的是,我身边的一座城池消失匿迹了。我想这场风竟然悄无声息地唤醒我内心的同情,我忽然想到内心的抗拒,使我更加珍惜我的良知。毕竟,有些事渐变成了历史,我们也会渐渐遗忘,我想那时心底泛起的一丝良知,是提醒人们学会珍惜的一剂良药吧。
至始至今,我每天都要路过这座被拆的城池,那些鲜红的“反强拆”,和强拆的字眼。就像每次我都会触发的森林陷阱,让我反思而惋惜。终于那一天,楼倒了,我从一处缝隙中窥望了整座城池。那些曾经高高伫立的红砖房,全都踏成了曾经在我面前的红砖块,那是一片废墟。馄饨店倒了,一整条街的店面全闭门休整了。我再也望不到那一幢幢红砖楼,蒸汽缭绕着的火炉。生气一瞬间全消失了,我经常有气无力地吃早餐,读书。
这使我想到一首歌,后来我听着那歌: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
我似乎听到了他烛骨般的心跳
我在这里欢笑
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
也在这里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
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
在这里失去
使我常常不禁瞭望那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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