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两个地儿必须去:一个火葬场,一个天坛。这是我去天坛归来后的雷语,却被爱人扳着脑袋弹了几十个脑捹子,因为岳母大人经常流连忘返于天坛。
但是如果你去过联合国开发署,也许会不同意我的上述论断,觉得应当改为:人的一生两个地儿必须去:一个火葬场,一个联合国开发署!而且不仅仅是几十个脑捹子那样的简单惩罚,而是像当年鲁迅痛骂梁实秋那样,怒斥我“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我唯美倾向严重,在校时恩师曾经问我:猛的一看,“美”字像个啥?我仔细看认真想,然后告诉恩师说:“王上长角,底盘高大,像老虎!”恩师很高兴的笑道:“孺子可教也,可是老虎和美有啥关联呢?”我不假思索的说:“老虎漂亮,所以美!”
恩师摇摇头:“你只看到了表面!老虎孔武有力,文彩斑斓。居方圆百里而不限一隅,虽远声可闻,虽静气可感;不避风雪,不畏涧渊,文彩可爱无物可以亵玩,威震山岳唯一日三餐绝不欺天。生而形美意美不辜负大好时光,死而独倚角落以饲浮尘。如此不美,何美?美遇大而成大美,所谓大仁爱大慈悲者,遇小为小美,所谓慎独静修,如山野兰花,居家恩爱者。大丈夫当为大美,不戚戚于小美,你明白了吗?”
当初似懂非懂,为讨恩师欢心,却点头表示懂了,真的欺心。而今恩师已然辞世,想起此段言语,慑魂提魄,直令人泪眼潸然。
当年一直疑惑一件事,觉得鲁迅文辞犀利,瘦硬干倔,好斗似鹰,虽理性却失雍容气度,好像每时每秒世间都充满不平之事,人生在世如芒在背,鲠在喉,无片刻和美。活着有什么劲呢?反观梁实秋的散文,勾勒皴描,好似人生速写画,灵动潇洒,气象万千,好像也没有什么可骂的,无论写市井人物,乡间俚俗,客观雍容,也好像没有厚此薄彼的倾向,为何惹得文豪弩箭攻伐呢?但如果联系到当年民国战乱,异国入侵,万民如V狗,斗士似附蚁。方才醒悟梁实秋作为国学大师,拿俸禄居庙堂,对此视而不见,却终生戚戚于小美,无怪乎被斗士痛骂了!
然而说天坛和联合国开发署,与鲁迅梁实秋何干呢?干与不干,挨个的随我走上一走,可以自行判断。
且说天坛,在有皇帝的时代,也就是1912年宣统宣布退位之前,是祭天的地方,另外还有四个地儿,即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字面上皆可理解,分别是祭祀地,太阳,月亮,以及谷神的。在神路街还有个道观,叫宅君庙,是祭祀泰山的。
在那样的时代,皇帝是天之长子,唯有长子才享有祭祀祖宗的权利,天之长子,当然要祭祀日月星辰了,与之匹配的,是神秘的法器:鼎。追逐帝位,叫问鼎中原,集齐了九个鼎,方才算是灭了诸侯,统一了国家。鼎和祭祀,对皇权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易经》有云:“鼎耳有污,不济。”或云:“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都是大凶之兆。
而如今,人民民主专政了,皇权入了黄泉,鼎入了博物馆,所有这些祭祀的地儿,多数改为公园了,竟而,我的岳母大人也可以毫无顾忌的随时去了。
岳母居太原,想闺女了,即来小住个儿半月。六十人了,极爱打扮,也极会打扮,大方得体,落落入时,爱人笑说绝对比她不过。爱唱歌,邓丽君的,酷爱不已,唱了几十年也不腻,爱手工女红,方圆百里能胜过她的没几个。爱跳舞,三两个小时也不怯场,一般的青年人没准儿早呼哧带喘了。富有生活激情的老娘倒像个年轻人,我被她一比却好比七老八十了,所以几乎不一起出门。
最让我好奇的,是在北京的日子里,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去天坛。一大早出去,日头落西回来,不须问吃喝,不用管安全。天坛有啥惊人魅力能留住我这时尚老娘呢?!
“走,趁你今儿休息,咱们去天坛吧,老娘在那儿呢。”有天爱人对我说。头摇得泼浪鼓似地:“不去,不去,打死不去!”我要跑,却被她揪住了“你咯不孝子!老娘来多天了,就撒在天坛不管,也不怕走丢了?你咯女婿当得自在!今儿个你要不去,明天就拽着俺妈去菜百,折腾你个倾家荡产!”
嚯嚯!这是要败家呀,还是天坛便宜些,只好七个不情八个不愿的去了。其实皇帝也没欠我债,怎么会和天坛结仇死活不愿去呢?只是在内心里觉着,老娘去的地方,一准儿是老年人聚集的地方,而我,初入不惑之年,是极为抗拒“老”这个字眼的。
公交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天坛北门,门票十元,进去也没有黄马褂拦着。进了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也不是我想象的一水儿老年人,也有年轻人,有小孩,有旅游团大波儿轰的,立马儿心宽了许多。走不几步,看见好几个大爷和大妈,提着个水罐,手握一米多长笔杆的软笔,就在光洁的地板砖上写字,站在旁边细看,行书笔法俊逸遒劲,内容也气势夺人:“清风明月自来往,流水高山无古今”,什么“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长少俱是古人”令人神思迷幻。写下的字,被清风一吹,几分钟后渐渐隐去,一帧隐去,一帧复来,颇有些禅意。
右转弯,几株百年老柏树下,有一群舞剑者和玩转盘手球者,舞剑的,白衣银须,舞的是陈氏太极剑,刚柔俱济,如仙鹤跳跃于苍松之巅;玩盘球的,红衣黑髻,走的是缩骨八卦阵,左右腾挪球不离身,柔若无骨,似灵猿惊掠于重林,看的我是触目惊心。
“快走吧,咋还挪不动道儿了?”爱人拽着我,好像我是深居老林的山汉没见过世面。“找老娘去!”
我又往后缩了,爱人一丢我手:又咋啦?
“怕老娘拉我跳舞,我也不会!”我自卑了。
切!爱人扬长而去,那意思是:你也敢想!
今天实在是让我感到无知不如死的一天!
再往南去,走过一大片开满白花的丁香林,穿过百米长的幽香阵,豁然一亮!大阵势啊,好几百的老爹老妈,齐唰唰的太空舞步,领舞的竟然是俺岳母大人,我真的有点晕!在舞台的正南侧,有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正在边唱边跳,唱的好像是郑秀文的旋律极快的一首什么歌。这是真的吗?我揉揉眼,这些六七十岁的花甲之人,是那么开心,那么潇洒动人。浑身是青春的律动,满目的热烈激情!
一曲完毕,一些老粉丝或者游客一拥而上,有给唱歌的小伙子腰里或屁兜里塞钱的,有的老女人还大方的捏捏小伙子的脸,有那么一点暧昧。有过来给俺岳母献花的,也有给钱的,岳母笑着说:我不是北漂!一指那个唱歌的小伙儿:他是,钱就给他吧,小伙子在北京挺不容易的。
我有些晕炫,有个青年人把我往边上一推,嚷嚷道,让开点,让开点,然后热情洋溢的向岳母献花,并不停的做着飞吻的动作。我琢磨着是否应该回避,没想到岳母竟然拉着我和爱人大方的跟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儿和女婿!!!
妈,娘!岳母大人!我觉得脸烫的厉害!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舞台中央的,可我感觉得到,是岳母和爱人笑呵呵的搀着我离开的。
后来还看见一些新疆的六七十岁的小伙儿和姑娘,甚至小伙和姑娘都比不了,跳的是热情洋溢的民族舞蹈,结果岳母又卷进去了,虽是跟着学,也像模像样的,要不是我向爱人求援,也差点被几位70多岁的维族姑娘拖进了舞池。
妈,娘,岳母大人!咱们回家。我真的有些虚脱了。这些六七十的大妈大爷,热情真能烧死人!
从此后,老年,这个概念应该颠覆!
热火朝天的天坛隐去了,回过头,跟我一起咱们来到联合国开发署。
这个地儿并不大,一栋河边的大楼而已。但来头不小,是联合国的。小时候玩猜谜语,叫“什么国不是国”,大伙儿异口同声“什么国都是国”,但总有个有见识的大叫道:“不对,联合国!” 现如今,无论老少,无论贤愚不屑,都知道联合国的这个地方了,为啥呢?因为,啥时候都能看见这栋大楼门前聚集着这样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寒暑往来;也无论南方北方,高低胖瘦,这样的一个群体,平均年龄在六十岁左右。
他们或是湖北,或是辽宁,或是本地的;表情木讷,目光坚执,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或衣衫褴褛,或状纸贴衣。一次来了被送走二次复来,今年来了被接走明年再来。或爬火车,或坐大客,甚至开着拖拉机昼伏夜行,使着游击队的招数死活也得来到这里。
他们管这样的行为叫上访。
管来到这个地儿的叫告洋状。
百分之百的来访者都靠近不了这里的门,百分之九十九的见不到这幢大楼里的任何人,但只要有口气,他们百分百的要来。无论见不见到人,管不管到事儿。
警车总在这里接待着他们,各省市的相关部门也不停的来这里接着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季节,没有寒暑。岁月就在这样的往复当中流走了,而流年,对他们全部的意义就在这往返之间,而哪天,有人对他说:你的事情解决了,你以后不用再来了!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发誓,那一定是:慢腾腾的反问——解-决-了?眼中的生命之光随之熄灭。
因为,再活着已经没有理由!
也许你会觉得沉重,也许你会觉得:这是真正的生命残年,没有阳光,没有尊严,没有关爱,也没有结果。做或者不做都是一个结果,只是一声叹息。
有幸接待过这样的访者。也并非是有深仇大恨,往往是感觉受到不公待遇,或要改判,或要补偿,或要相关人离职辞职,等等,那为什么不让儿女们来呢,这大岁数吃苦受累还招人烦?“他们有工作,忙,再说了,来也不管事。。。。。。现在自己也退了,孙子也大了,不用操心了,就做自己该做的。”
道理尽管讲,有沉默的,有同意观点的,但,该来还是来。
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能感受到的,就是:无奈!悲哀!
在这里,还有质量吗?没有了。
有的只是数量:空巢的愤怒者,有人接待无人关爱的几十几十的上访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生命里没有了歌声,没有了滋味,更没有了色彩,如果说你还感到沉重的话,说明你的良知未泯,如果你见怪不怪的话,你已经麻木不仁!
说道天坛,在这里已经是一个遥远的天国的梦想,时下,中国在做梦,也提倡大伙儿你我一起来做梦,这样的梦想能在联合国开发署门前实现吗?
我梦想!
也许,鲁迅和梁实秋能活到现在的话,我大胆推测,梁实秋依然被鲁迅骂着,怡然自得的每天往返天坛;而鲁迅呢,也依然骂着人日复一日的赶往联合国开发署。虽然,如今的梁实秋不再是以往的梁实秋,而鲁迅,也难再是往昔的鲁迅!
图文 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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