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场春雨,我想我正穿着雨靴,或许是粉色的有天线宝宝图案的那双。
乡村的道路软软的,还没有被硬化。并非乡亲们走路喜欢踩踏着泥土,谁愿意积水沾湿鞋底然后渗入棉袜里呢,或许是业已习惯,或许是安贫即便不乐道,没有人会咒骂老天下雨,到底是因为庄稼总比鞋子和情绪重要。
在更久的以前,这里应是一座山,这是山脚,而我家居山腰。屋舍是泥砖堆建的,在那时已经看得出裂痕,有的裂缝还被水泥刷了一遍。屋顶是最普遍的黑瓦。那时玩过家家游戏会拣起掉落在屋檐下的黑瓦,把它当做盛饭的碗。过家家的饭食也是在屋檐下挖取,那里的泥土最干净,早早的就被雨水冲刷去了脏污。
从高处可以看到,屋顶的黑瓦有些错落,就跟食堂的打菜窗口的前面似的,排队密密的没有秩序。有的瓦片甚至脱离了母体,大概是冒着被人踏碎的风险投奔土地去了。春风沉醉,不住地刮,将越过冷冬的残枝枯叶刮至屋顶。落下的雨水又将枝叶镶嵌在瓦缝里。一片狼藉。
春雨是绵远的,大雨慢慢变小,小雨淅淅而不止。雨珠顺着瓦片的槽部在檐口落下,檐角的雨珠落得稍大些,宛如珍珠帘子。
农村人把水当作上天的恩赐,不敢轻易挥霍。所以才能看到这一番景:大大小小的水缸置放于檐角下,雨滴不偏不倚地落进水缸,溅起涟漪。一缸如一湖。波纹一圈一圈的荡开,仿佛要圈揽下整片自然。缸中的倒影自是屋檐,还有屋旁的梨树。梨树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摆,偶尔也能将遗落的雨滴撒入黑色瓷缸里。
奶奶会把水缸收集来的雨水用去浇地灌溉,而这户人家则不然。不管风吹日晒雨淋,水缸都在那个位置不曾移动,水也没有倒出去过。有一水缸破了个洞,水自然是装不满的,其它的呢,每到下雨时候,水就会溢出缸外。缸里的水因为得不到更新,慢慢变成黛色。小孩子喜欢把柚子皮扔进去,时间一久,水也变得腐臭。我喜欢听雨落入缸里的声音,叮叮咚咚,如钟声般饱满,如枝桠上的花苞。
屋前种着梨树、李子树和柚子树,这是乡村最具代表性的植株。果树开始抽出新芽,而去年晚秋落下的枯枝和枯叶,还未腐烂透彻,在泥土上接受细菌真菌的啃噬,一场大雨过后更是加快了其腐噬的速度。一脚踩上去,软软的,比干净的道路柔软,像女人的身体。快要下渗的雨水又被沉重的脚印挤压出来,带着腐叶的枯黄色和尸烂味儿。幸而穿的是雨靴,沾湿鞋底也不惧怕。
果树太过茂密,雨滴潜藏在每一处,为不被湿冷突袭,屋舍的主人——只剩下一个老人家,大约她还裹着被子在床上躺着吧,或是穿着厚厚的大衣在门前看雨。因为一堵墙的存在,证实不了我的猜想,只是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屋里的灯还没有开。
将近黄昏,缕缕炊烟在烟囱上升起,和山雾融为一体。雨珠还在屋檐滴着,水缸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偶尔从田间传来几声狗吠和鸡鸣。老人牵着老牛,老牛引着牛崽,就这样,没有牧童的短笛,牛儿们也回家了。圈养在屋舍右旁的老牛正嚼着细草,摇摇头,眨巴着它的大眼睛。
那是十年前的房屋。那是十年前的牛舍。那是十年前穿的雨靴……水缸早就打碎深埋于地了。铺着黑瓦的房子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平顶房。那个老人家的坟墓坐落在我家房子的后面——半山腰子上。那时年少,以为墓地里空空如也,于是在碑前独自嬉戏。
有些事物死去了,却能在某个人的记忆中活下来。曾经不以为意的景和物,现在却那么美。因为距离,才有了美。因为模糊,才肯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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