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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命无常

那一次,我离家三月,回来的时候,院落清清,大门紧闭。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狗吠。转头一看,一条小黑狗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呲牙咧嘴,目露凶光,冲着我一阵狂叫。我吓了一跳,闪身进了屋里。凑近门缝再看,它异常焦躁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时冲着大门汪汪叫唤。我挠了挠头皮有些莫名其妙,续而又有些气恼。哪里来的野狗?疯了!竟敢跑到我家门口来撒野。

我在杂物间里找了根棍子。一棒在手,胆气倍增。于是开了门,吆喝着冲了出去。看见我手里挥舞的棍棒,它倒底识得利害,和我周旋了一圈之后,便一路嚎叫着落荒而逃,跑上了公路。我冲着它消失的地方破口大骂了几句,悻悻然回到屋里。要是不小心被这样一只野狗跑上家门咬了一口,那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我倒了杯水,打开电视,惬意地躺在沙发上。还是家里好啊,轻松,自在!我的惬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那该死的狗叫声很快又在门外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真是见鬼了!我怒火万丈爬起来,准备去拿棍子的时候,父亲笑眯眯地推开了门,身后跟着那条小黑狗。怎么回事?父亲回头斥喝,制止了小黑狗的吠叫,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不要打它,自家养的呢。我还说嘛,今天是怎么回事。一直在商店里叫唤,麻将也打不清静,原来是提醒我家里来人了。”说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父亲说,我出门没几天,代阿姨换了房子,不想养狗了,便送给了父亲。她对父亲说,别看贝贝黑不溜秋的,可不是土狗,聪明得很。市场上要卖两三千块呢。代阿姨是本村大户,高门深院,和我家是远房亲戚。如今一家子要搬到城里。那可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于是那近两百平米的房子便没了这小黑狗的容身之处。这么洋气的名字!我斜了它一眼,还是个潦倒的贵族。回想刚才的那一幕,不禁有些埋怨父亲,怎么不早说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噫,不对。我看见它非常不友好的眼神,不觉心里有气,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晚饭我炖了猪蹄,和父亲闲话家常。贝贝站立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手里的碗筷,咽着口水。看着它嘴馋猴急的样子,我左看右看,愣没看出一点贵族的味道。我说,这分明就是一条土狗嘛,实在和它的名字不相称。咱们农村人,叫着也别扭,干脆叫它小黑吧。父亲不置可否地一笑,算是默认。于是这条小黑狗彻底放下了身段,从贝贝变成了充满土气的小黑。

父亲抛给它一段猪蹄,它轻轻一跃,准确无误地张口接住,然后退到一旁,仔细咀嚼起来。哟,没看出来呀,我赞叹一声。于是依法炮制,也丢了一块。可是这一次它只是充满戒备地看了我一眼,对这到了嘴边的肥肉不理不睬。父亲说,你刚回来,它认生呢。我讨了个没趣,有些扫兴。哼,一条狗而已,还装什么傲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喂它饭食,唤它的名字。它每天看我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对它还不赖,便不再对我怒目相向,渐渐地也会亲昵地蹭着我的裤腿,允许我抚摸它的脑袋,就这样慢慢熟络起来。它其实颇通人性,看家护院,尽职尽责,在外面从不招惹是非。侄女领着一帮淘气的孩子来玩,她们揪它的耳朵,捉它的狗腿,它也逆来顺受,很少反抗。确实作弄得它生气了,便轻轻挣脱,抖一抖皮毛,远远地跑开。可是一旦有生人靠近家门,行为可疑,它会立刻跳起,凶狠异常地吓阻那些在它看来心怀不轨的人。

它通身漆黑,皮毛光滑油亮,四肢修长,有毛茸茸的脑袋和一对大耳朵,一幅憨态可掬的样子,很招人喜欢。虽然还没有长大,但是在村子里一众土狗群中,还是显得与众不同,卓尔不凡。晚饭后带着它在公路上遛弯,总能引来路人的赞叹,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它还有一手天生的本事。我将一个矿泉水瓶在它眼前晃了晃,然后扔出老远。它箭一样窜出,眨眼功夫便叼回到我面前。要是个薄的纸盘之类的,不等落地,它就能在空中接住,然后兴奋异常地跑回来邀功请赏。每每此时,就是我和围观者们最开心的时刻。每次吃饭的时候,我们总会扔给它一些吃食。它身手矫健,一口一个,从不落空。有一次我扔了只辣椒给它,它一口接到嘴里,顿时眉头一皱,狗脸大变,低下头慢慢吐出,然后充满疑惑地看我。直到看见我们哈哈大笑,才隐约明白了我的恶作剧。它冲我汪汪叫了几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羞惭。我那时觉得,一条狗最大的存在价值和使命,莫过于取悦主人。

假期结束以后,我收拾行装到城里上班。临走的时候,小黑追着我的脚步在公路上跑了好长一段路,让人很有些感动。工作之后,事情繁多,渐渐地有些淡忘。倒是父亲在电话里偶尔提起,言辞间甚是欢喜。它长得很快,体形健壮威武,每天和村里的那些狗们打打闹闹,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就想,这样挺好,一个老人,一条狗,父亲孤单的生活里也算是有了一丝慰藉吧。

十月,我拥有了一个难得的假期,推掉了所有邀约,呆在家里磕瓜子,看书看电视。父亲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不要光顾着整你那些没用的。近段时间村子里来了野狗,好多人家的鸡都遭了殃,太可恨了。前几天偷到马家,被老七打断了腿,还是被它逃了。你没事盯紧点自家的,别让野狗叼了。一只鸡就是一百块钱呢,可惜了。我应了一声,看看院子,没见小黑的踪影。父亲说,小黑也不像以前那样看家了,经常整天不见踪影,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午睡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我打了个哈欠爬起床,揉着眼睛有些发愣。猛然就想起父亲的话来,我一哆嗦赶紧穿好鞋袜跑出门去。庭院外竹林下发生的一幕简直让我不敢相信。一只毛羽翻飞的半大鸡崽正在小黑的嘴里作垂死挣扎。我怒喝着顺手操起一根竹竿赶了上去,照着它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棍棒。它嗷嗷哀号着丢下鸡崽,一瘸一拐地顺着土坡逃进了一片庄稼地里,不见了。那只掉落地上的鸡扑腾了几下翅膀,黑豆一样的眼睛里写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痛苦。它的颈腹间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没了存活的希望。那些目睹了整个谋杀过程的鸡们还在竹林里,在树丛中,在葡萄架上咯咯呱呱地聒噪,惊恐的叫声久久回荡。

我坐在地上,不明白这倒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残害了村子里十几条生命的偷鸡贼竟然是我家的小黑!我不可遏止地愤怒,同时又百思不解,满腹疑惑。这个不缺吃喝的家伙,为什么要对鸡群痛下杀手?它怎么会有这样的恶习?对于它的恶行,我该怎么办?是打,是杀,还是关押?父亲回来的时候,一脸惊讶地听完了我的述说。他面色沉痛地说,真要这样,这条狗也不能养了。他的意思我很明白。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不对呀,老七说他看见的是一条花狗,不是黑狗。这句话让我稍稍放下心来。可是今天这件事却是我亲眼看到的。父亲想了想,说,一定还有另外一条狗。小黑这段时间有些反常,不爱回家,肯定被这些野狗带坏了。今天晚上回来,先把它套上。

晚饭过后好久,那条被我们商定了刑罚的小黑悄悄地溜了回来。看到我,畏畏缩缩地不敢往里走。父亲唤了它一声,给它端来了饭食。它摇摇尾巴,放下了戒备,开始狼吞虎咽起来。趁此机会,父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套套上了它的脖子,另一头系上了旁边的水泥桩子。它不明白主人在干什么,毫不在意,继续自己的晚餐。直到把一盆食物吃得精光,想跑到院坝撒欢的时候,才发现脖子上挂着的东西真不是个玩意儿。它刚跑了几步,就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勒得喘不过气,硬生生将它腾起的身体拽下地来,跌了个狗啃泥。它不明所以,有些羞愧于自己居然会摔跤。它急切地要证明自己,翻身而起,又向另一个方向冲了出去,结果却摔得更狠。它彻底懵了,小心翼翼迈步,脖子上的紧迫感又出现了。它回头一看,才发现一根绳索连着自己的脖子,勒得它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它勃然大怒,上下纵跃,左右翻腾,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一根小小铁链的束缚。它气得要疯了,调过头去,咆哮着狠狠嘶咬绳索,尖利的牙齿摩擦出咔咔的声响,像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垂死挣扎。

父亲及时制止了它的愚蠢行为。喝斥它进入自己的窝棚躺下。骂道,狗日的,还敢咬鸡崽,没拿给你吃啊?没要你的命已经便宜你了,再不听话,弄死你。它这才明白是主人下的套,啍啍了两声,非常不甘地安静下来。

这天晚上,我隐约听到它并不安份的挣扎和黑夜里粗重的鼻息。窗外星光黯淡,凉月如眉,显出一丝神秘。这让我想起了电视画面里对着月光嚎叫的野狼。我有些失眠,以前那条活泼可爱的小黑,变得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小黑还是挣脱绳索逃走了。父亲一大早起床,捡起一截铁链喃喃咒骂。他说,狗日的,像个野东西一样。他指着昨天我们埋鸡崽的地方。鸡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土坑和零星的几根羽毛。旁边是一片新翻的泥土,准备过两天种菜。泥土上浅浅的印痕,一路向下。在不远处一个废弃许久的柴草棚外,我们又发现了几根鸡毛。破破烂烂的草堆里面,似乎有某种潜藏的危险。父亲摆了摆了,示意我提高警惕。我折回院子,取了两根木棒,快速跑了回来。我问:“不会是小黑吧?”父亲摇摇头,指了指另一处豁口,示意我堵住后路。我举起木棒,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黝黑的豁口。草堆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容我细想,父亲一棍子挑开了乱草,冲进了柴棚。我听到一声野兽一样凶狠绝望的长嚎,然后那个声音就像被锋利的刀刃斩断,嘎然而止。我不顾一切地从豁口跳了进去。战斗突然发生,只一刹那,便宣告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而我自始至终,只是一名看客。

乱草堆里,躺着一条黑白相间,毛色肮脏的土狗。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已经没了生气。这才是那条祸害本村的偷鸡贼?我小心翼翼地捅了捅它的身体,将它翻了个个。没错,瘸腿、花斑,加上棚子里散落的鸡毛鸟羽,确凿无疑。我如释重负。父亲的面色却有些不太好看,他指了指狗的腹部,叹了口气说,还是一条怀孕的母狗呢。我看了看,这条野狗瘦骨嶙峋,腹部却有些反常地隆起,有些语塞。我迟疑了一下,说,死就死了,管他那么多。不打,难道让它继续偷鸡?父亲皱起眉头,说,它两条后腿都瘸了,刚才站都站不稳,这两天怎么去找吃的呢?我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胡三哥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从公路上跑下来看热闹。他踢了躺在地上的花狗一脚,骂道:“狗日的,咬死了我们这么多鸡,今天总算铲锄了这个祸害。”他又接着说道:“大前天去偷老七家的鸡,被打了一棒子,还是让它逃了。我们找了这么久,山上都去看过了,没想到就躲在我们眼皮底下。妈的,太坏了。”父亲却有些提不起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了几声。

远远地,一道黑影风一样从田野间冲了上来。在隔着两块土地的距离,它放缓了脚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来。我看见它嘴里叼着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团东西,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恐慌。那是小黑。胡三哥眼尖,招手唤了两声,它才迟疑着慢慢走了过来。它避开了胡三哥想要摸它脑袋的手,扔下了嘴里的东西。我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只斑鸠,总算放下心来。胡三哥不无羡慕地对父亲说:“表叔,你们家小黑真能干,天上飞的都能抓住…”他打住话头,似乎也看出小黑有些异常。

小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来蹭我们的裤腿,也没有低下头让我们摸它的脑袋。它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有些僵硬地摇动尾巴。它嗅了嗅花狗的鼻子,又紧张地退后两步,汪汪叫了两声,似是呼唤。然后它又绕到花狗背后,拱了拱它的身体。在它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让花狗有所回应的时候,它停下来求助地望着我们。当看清楚了我们的无动于衷后,它终于绝望地发出了呜呜的悲鸣。它围着花狗转圈,时不时地舔一下它的毛发,轻轻咬一下它的耳朵,嗅着它逐渐僵硬的身体和没了生气的鼻息。它的呜咽悲鸣搅得我们心烦意乱,我们用言语和棍子赶开了它。

胡三哥协助我们在一棵老杏树下挖了深坑,彻底掩埋了那条花狗罪恶的一生。我们覆上新土,踏实了地面。无论那条花狗有孕也好,还是其它,它都该死,它是一条偷鸡的野狗。最让人气愤的是它居然敢勾引我们家的小黑。小黑怎么可能和一条肮脏的野狗产生爱情呢,而且还是一条劣迹斑斑的野狗。它居然会为了挽救一条野狗的性命去鸡群偷猎,去田野捕捉鸟雀。它竟然忘记了自己身体里继承的一丝高贵的血脉。我无法理解,也拒绝承认自己的罪恶。它围着那条野狗悲鸣呜咽的场景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心情烦躁。

父亲找来一根更粗的铁链系上了小黑的脖子。他说,再不能让它出去了。它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也会伸出长舌头舔舔我们的手,以示亲昵。可是我分明看到它眼里黯淡的光,很忧郁的那种。它没有吃完我给它拌的午饭,没精打采地钻进窝棚躺下了。那天晚上的风很大,呼呼啦啦地吹着一些掉了叶子的光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条狗的哭泣。那个晚上,我以为我会梦见什么,结果却一觉睡到天亮。

父亲说他并没有将小黑束缚多久。那段时间它食欲不振,吃得很少,像是生病了一样恹恹欲睡,每天趴在窝里一动不动。它可能是真的病了,父亲说,再这样下去它会死的。便在一个午后解开了绳子。它并没有重获自由的欢欣雀跃,只是抖了抖身上的皮毛,在院子里踱了一阵方步,就趴在秋天的太阳底下打瞌睡。它甚至都没有去那个倒塌了的柴草棚子看上一眼。它只是一条狗而已,我安慰自己,也许早就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后来,它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父亲。父亲去地里伺弄庄稼,它就睡在田间地头耐心等待。父亲去商店打牌,它就趴在墙角听一些永远也听不懂的人类世界的家长里短。它的毛色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光亮,也慢慢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本性。

周未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它在田野上追逐那些秋后的蚂蚱,在草丛里寻找蟋蟀。偶尔碰到一只躲藏在暗处的野兔,它一路狂吠着撵得兔子惊慌失措,昏头转向。它血管里潜藏的野性被彻底激发出来。我看见它潜伏在长草丛中,悄无声息地接近那些低头觅食的麻雀、斑鸠之类的小动物,缎子一样光滑的皮肤下面涌动着可怕的力量。它纵身跃起,一个虎扑,十次中倒有五六次有了收获。它分明就是田野上的王者,一个天生的杀手,冷静、沉稳而又凶悍。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突然觉得它并不是一只单纯的宠物,一个玩偶或作弄的对象,而是一个有自己行为准则的实实在在的生灵。

它在田地里纵情狂野,凶猛如狼。回到家里,或者说回到那些熟悉的,被它所信任依赖的人类脚下,它又变得温驯如猫。它会和那些对它友善的人们逗乐玩闹,用牙齿牵他们的衣角,用舌头舔他们裸露的手脚。也会表演它追逐空瓶子的拿手绝活,并乐此不疲。只有在偶尔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看到它眼里一闪而过的忧伤。我想我不应该把它仅仅当作一条狗,而应该象一个真正的伙伴,尊重并善待。

冬天很快来了。一夜西风,草木枯萎。小黑愈发长得健壮起来。它聪明,活泼,对人友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信任人类这一点上,竟然成了它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一个上午,我正在上班。父亲打来电话说,小黑不见了,被该死的狗贩子偷走了。他的语气里满是愤怒和伤心。那是个黑灯瞎火的夜晚,偷狗贼的汽车开到了我们村子里。那个晚上,他们应该收获颇丰。因为天亮的时候,村民们清点统计,一共有五家人的狗不见了。胡三哥说,他半夜听到了动静,起来察看,只发现一辆匆忙逃跑的小货车和隐约的狗叫声。他说,冬天了,城里人要吃狗肉,那些万恶的强盗就把主意打到我们村里来了。下次让我逮到,老子要打断他们的狗腿,他恶狠狠地说。

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这样的报道。那些偷狗贼开着车四处转悠,伺机下手。他们用绳套套住狗的脖子,用铁钩勾住狗的上腭,让狗们发不出声音,强行将它们拖上汽车。甚或干脆一阵乱棍打死,然后将它们卖到餐馆,或者直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我不知道小黑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对待。它那么强壮,一个心怀不轨的人是很难靠近它身边的。遇到危险它也会远远逃走啊。可是它还是遭了毒手。那些偷狗贼一定是用了更卑鄙的手段。它终究只是一条狗而已,无论有多么聪明,也想象不到人类世界的弱肉强食其实比动物更加凶残,而人类也更善于伪装。它以为每个人都是和善可亲的,顶多就是一点恶作剧而已。却不知道一条流浪狗为了生存可以变成偷鸡贼,一群人也可以不为什么而变成凶残的偷狗贼。父亲说,还记得那条花狗吗?那其实就是镇上餐馆圈养的。准备等到冬天宰杀卖钱,结果却挣开笼子跑了出来,成了野狗…

天气很冷,我缩着脖子走在寂寥的城市大街上。远处霓虹闪烁,灯火辉煌。经过一片有着破烂围墙的垃圾场时,影影绰绰看到两个黑影。我凑近细看,原来是两条流浪狗,正对着一片垃圾堆翻弄着什么。我脚下的响声惊动了它们。两个黑影向我这边张望了片刻,有些不甘心地退后,续而远远地逃进了夜色里。我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垃圾堆里传来几声微弱的叫声,类似于小猫小狗的声音。我愣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垃圾堆里是什么东西?我提心吊胆地用枯枝掀开了一片破布,用手机照了照。映入眼里的是一条一月左右的小狗,黄花白毛,气息奄奄。我四下看看,没有发现什么,便忍着周围的恶臭将它提出了垃圾堆。它怎么会在这里呢?它的母亲呢?是被人遗弃了么?也许是饿得狠了,我摸它脑袋的时候,它偏过头一口噙住了我的手指,开始用力吸吮起来。

我有些啼笑皆非,捉住它一路向前。经过一间路边小店的时候,买了一瓶奶。看它贪婪吸吮的样子,我有些犯愁。想了想,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问,还养狗吗?父亲说,有,你就带回来吧。小黑不见了,海妮都伤心哭过几回了呢。我听见他呼喊海妮的声音,妹儿,快来接电话,你幺爸打来的…海妮凑到话筒前,说,幺爸,什么狗啊?是小花狗啊。多大了?嗯,我能把它养大。哦,没有小黑漂亮也没关系,你一定要带回来呀。我名字都给它想好了,就叫‘妞妞’…我笑了笑说,好。我看看脚下的小狗,想,这些狗的一生,贵贱也好,美丑也罢,要么依附于人,成为宠物,被人戏弄于指掌。要么被人遗弃,四处流浪,成为野狗。除此,别无选择。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另外一种选择。

夜色渐浓,灯火渐黯,我抱起妞妞快步而行。我不知道它将来还会经历什么,我替它作出了选择,唯愿它快快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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