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一段时间非常繁忙,虽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但体内的肾上腺素却分泌旺盛,精神状态不同于平常。当我围绕在考试压力之中,整个人都很烦躁,像盛夏炎炎烈日下系于树木苦苦纠缠的禅,却更恰当的说,我是那坐在树旁窗前的苦命人。书册上的符号、字迹为何越来越模糊,眼皮像旧居中的大铁门一样沉重,似乎一闭上就很难再抬起来。
对铺的同窗最近也不好受,听说眼睛难受得厉害。长时间看书后,就更难受了。
由于一些原因,学校决定礼拜五取消课程,并把课调给了礼拜一到礼拜四。满满四天,全天是课,吃饭得赶着,休息得小憩,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也就麻木了。
对铺的同窗,好不容易逮着空,喊上男朋友,去医院给医生看看眼。这难得的喘息间隙,大部分人选择呆在宿舍,各自干自个儿的事。
没课的时间总是去的匆匆,休息的时间永远都不会停留。当再次睁眼,天色已经暗淡得令人不安。钥匙串插入门锁的一瞬间,便从睡梦中惊醒。果然自己不是会享福之人,睡眠很浅很浅。应该是对铺回来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朵,刺激着大脑神经,也就不得不起床了,因为躺着更难受。
对铺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怪吓人的。我们都睡在上铺,她双脚踩在楼梯上,向着我的床铺坐着,像模特在那边摆出一个思考者的造型,又像雕塑一样没血没肉没知觉。带上床头的眼镜,世界却没有变的更明亮,相反,让我看清了她此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悲伤的眼神,谁都不会看错。我的大脑里突然浮现出一段曾经在书上看到的文字,是形容人的恐惧,此时面对如此哀伤的眼神却依旧贴合。“第一次睁开眼睛,因为恐惧这个世界,眼周肌肉紧绷成一条线,又似一串问号在苦苦叩问上帝,泪痕风干一层又一层。”
聊着聊着,谈到今天去医院的事。对铺竟然是笑着跟我讲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事。医生说她得了干眼病,泪腺有问题。挂了个专家号,专家说要做一下检查。看在检查费用在自己还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就交了钱,做好了准备。护士说了一连串听不懂的字串成的话,但也不好意思多问,只觉得肯定是个挺大的检查。结果拿来了两片长约四厘米纸条,直逼眼睛而来,带着一股要把眼睛戳瞎的气势。折腾了半天,左眼就是没有一滴眼泪。护士也是累了,在她眼睛里搅了好一会儿,手抬得都酸了,挥袖而去,带着不好的脸色,似是怪异又像责备。两片纸条落到她的手心里,最终躺在了她的病历里,干眼病,另外带着两瓶价格颇高却不能报销的眼药水,离开了镶嵌着耀眼血红色十字形的高层建筑。
刚开始,她并不相信什么干眼病,以为是看诊的专家杜撰的,谁看不是呢?只因为强烈刺激不流泪,就判断为干眼病,这医生当得也太容易了。回来的路上,上网查到了竟然真的有一种眼病叫干眼病。
但随后我便亲眼见证了她仍然还坚守在岗位上的左眼的泪腺。
记不太清,到底是什么契机,让她开始向我讲述童年的回忆,却又像是在说给内心的自己。她的左眼一直都很特别,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左眼不同于右眼,是真理吗?谁会去给一个小孩子讲:孩子,你知道吗,人的两只眼睛是完全一样的,这是科学的道理。科学的力量会助人进步。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孩子,左眼和右眼不一样可能是种病。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单纯,简单得容不下一点过分的想法。于是她自然而然地认为,人的双眼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左眼看得不如右眼那么清楚,再想想双手不也一样吗,右手就是比左手好用,如此一来,它就变成了孩子眼里的真理。直到高中有了比较正规的视力检查,骤然整个世界像出现了一条裂缝,从中间蹦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些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
一讲起小时候的事,整个大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以前的经历源源不断争先恐后地从嘴里挣脱出,就像有幸见到宇宙初形成时期的大爆炸一样,巨大的能量蓄积待发。
对铺的床单是彩色的那种,床上的布置和物体也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经常喜欢双腿搭在墙上,墙上马马虎虎地贴着灰色系条纹的廉价墙纸,那象征着这张床铺上存在几届人的痕迹。后背倚着靠枕置于扶手上,再盖上与床单一色的被子。这样的姿势经常被我们几个调侃,或认为太撩人,或“批判”太吓人。但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最先习以为常的应该是我了。现在她的坐姿却是实在不熟悉,不知是刚睡醒大脑还不太清醒,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离现实好远好远,仿佛无形中隔了几个世纪。
“小时候,一放学就回家干农活。在两亩五分的农田里,一待就到天黑。礼拜天的话,就不一样了。早上一睡醒,随便吃几口煎饼就着些剩菜,一路小跑地冲到田里,那时爸爸妈妈早就在田里忙开了。没人命令我一定要帮忙,但在我心里干农活和上学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真的,那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苦,日子也没有过不下去,周围的小孩儿都是这样生活的。”
“从小爷爷奶奶就不喜欢我,小时候的日子还有些记忆。有一回,爸爸妈妈有事出去了,我一个傻傻地从早上一直在地里干活,过了中午也没有人喊我回去吃饭,大中午的,大家都结伴回去吃饭,有的早上带了干粮直接坐在庄稼地里开饭了。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感觉到周围的大人和小孩儿渐渐散去,真不知那时候心里怎么想的,依旧低着头坐在小板凳上死命地拾花生,手上的活儿越做越麻利,心也肯定是越来越乱。”
“最后,大概五六点,爸爸给我带了一包饼干。饼干,全碎了,就着凉水咽下饼干屑,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只知道肚子饿。后来稍微大点了,想法多了。爷爷奶奶当时就从我家田头走过,倒更像是陌生人。吃完饭,又经过我家田头。”
“分家是爷爷奶奶提出来的,就我爸一个儿子,却坚持分家。分家这件事,我们一家谁也没有参与,东西都给搬出来了,晚上回到前院发现两麻袋的小麦就立在墙根,从此就分家了,我们自立门户了。”
“我妈怀我弟那会儿,没人替我们高兴。当时国家查得紧,二胎是要罚款的。村委主任收到消息就立在家门口,四周的邻居把我家围得死死的。自从分家后,爷爷与我们基本不来往。那天竟也来了,在我家里屋,冲着我妈喊,“把孩子打掉”。我弟现在已经十八岁了,正是悸动叛逆的年纪,我有时候挺烦他。但是亲情,血脉相连的缘分是不会变的。”
说到她的弟弟,我也略知一二。今年高中毕业后,就去当兵了。这中间还有不少曲折。
回忆有时真的令人断肠。故事断了一阵,叙述者已经无法说出话来。我静静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床铺被一张张纸巾覆盖,“为什么都止不住,其实我不想哭的。”她自嘲地咧着嘴笑,仰着头侧向一边。书册扉页上那句“抬起头为的是不轻易让眼泪落下”,现在已经失了意义。如若真的深陷悲伤之中,头昂得再高,眼泪也不会倒流回去。过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彻底地被抹去。佛说: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清,秋至叶凋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最先勘破,继而放下,终则自在。佛说,佛说的话,凡人能做到吗?梦魇无常,命格无双,一世浮华,红尘嚣嚣,谁还能不动声色饮茶?
“这些都不算什么其实,我妈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里的事,再难,再委屈,我都认,这是我的命。直到高三那年。”
当我决定写下这篇文章时,我的内心是存在着一丝矛盾。从上大学开始,陆陆续续写了几篇小说,完全是出自于自己的想象,只要内容新颖、情节精彩,就会有人愿意去读。但这一次不一样,真实的故事,平凡而微小的人生,它真的值得我花费几天的时间一点一滴地原原本本地把它讲述给其他人听吗?又有几人愿意倾听呢?
高三暑假原本应该是人生中最棒的一个假期,暂时没有了学业的负担,脱掉了高三党的帽子,自由可爱的大学生活正在向我们招手,在如此轻松漫长的八十天该做些什么呢?回想当时的我,在上海玩了一个月,不知是不是玩得过了头,回到家就生病了,吊了一个礼拜的点滴身体状态才慢慢恢复。之后便天天呆在家里上网,天气越来越热,也懒得走出去。而我的对铺室友是怎么过的?
“后来家里开始做起了收废品的生意,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好。看着我们家日子旺起来了,某些人就得了红眼病。存放货物的那块地被我们家长期租借,每过几年就会再次续签,价格也是越来越高。可是高三那年,房东不再同意和我们续约,就连价格往上涨几成也毫不动心,只是一而再地催促我们赶快搬走。这么多东西,要怎么搬,搬往哪里?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最终,一辆挖土机开进了我家院子。”之后的辛酸,不写也罢。不过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她在对挖土机的讲述时有一丝纠结,对于颜色形状声音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却至今不知道那天像噩梦一样突然出现的还发出巨大嘶吼的黄色带锯齿怪物到底叫什么。
“现在呢?”整个过程我唯一一次说话。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阴冷的,她,深陷在头顶密布的黑云下,久久地单调地哭泣。
“现在?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抽泣声中带着倔强与不屈。
究竟是什么力量让我一直认认真真地去完成这篇文章,写到此处,我意已明。世界本婆娑,婆娑即遗憾,憾乃悟福祉。为了平复我的内心,我只能把生活中的不幸化身为命运之神的考验,而人类一旦通过考验,就会带着幸运的光环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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