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常以土制,质硬而脆,较之陶制更为细腻。触手微凉生温,釉色润泽。
郿之瓷扬名天下,因郿有公子颜。公子颜,郑国人,姬姓。年少以赤色琉璃缠颈瓶扬名,姬颜之瓷,瓷有画意,亦有诗情。
姬颜弱冠之年再以江山河图绘于瓷上, 乱世之中若得江山者,必将成霸业。而郑国积弱多时,然觊觎天下之心,人皆有之。
姬颜此瓷,遍寻不至。后有言传,世间之瓷,骨瓷为最,何为骨瓷?瓷师皆道闻所未闻。
公子颜是个传奇,起码在郑人眼中如此。十六岁便凭借笔墨瓷器扬名的公子颜,还未曾露给几次容颜。
庚寅年冬至,城破,人奔赴,城空寂。昔日熙熙攘攘的都城沉静一片,空气隐隐浮现腐朽的味道,晋军轻而易举的攻破郑国最后一道防线,喧宾夺主。
子夜,姬颜挑灯,冬夜凛冽的雨急促咄咄。修长指节执笔,在素胚细细勾勒。只几笔,姬颜停滞唇边的笑意,搁笔浸润在瓷碗里,朱砂笔晕染,水纹即刻散开,轻轻浅浅,悄无声息,赤色朱砂安静的沉淀在皎白的碗底,寂然似血,殷红如初。
屋外的人握紧手中的油纸伞,雨势渐小,油纸伞未干的墨痕染成一片,眼看就要渗透了,那人抚去眉梢的沾染的雨渍,到了么?
雨初停,那人似下定决心,拉上濡湿的衣袖,轻轻叩上紧闭的门扉。抚平衣褶,也就是打个照面的事。
门未落锁,来人眼底似一泓清泉,倚门淡看公子颜的侧脸。
不大的格局瓷器不多,晕黄烛火下,公子颜白衣素袍沾染上的朱砂颜料格外醒目:
来人轻笑开口,不置可否。
公子颜起身扶岸,波澜不惊的眸光对上来人的眼
皆是静默不语,良久公子颜推开窗,凉意一下就蔓延起来,湿冷的风不容人退却的涌来,来人几次欲语见到公子颜抿紧的唇和敛起的眉噤了声。
此夜无眠,不知何时公子颜再次坐到案前,俯身执笔勾勒,梨花木桌上不时沾染上墨迹。公子颜有些紊乱的动作,面色潮红,动作有些无措。
来人就这样看了他一夜。思绪拉的很长很长,再抬眼,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滴落进来,带着料峭的寒意。公子颜怔怔的凝视着面前的瓷,那姑且还不能被称为瓷,只是素胚,勾勒上了花色纹路,隐隐是昔日的郑国都城。见他醒,公子颜带着嘲弄的声线
无论如何,公子颜终归随他到了晋国。隐忍着忘记公子颜摔碎所有瓷器时决绝的神色。痛惜不忍,而更深的是一意孤行的决然,不容更改的意味,是否代表他不再是那个将所以瓷器都珍而重之的公子颜。
渡口轻舟,夹岸青山绵延,偌大的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公子颜什么也没带着,一把火将前尘付之一炬。毅然挥起祭刀告别。
那人忽而开口
公子颜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灼华怔了片刻。
他伏在他肩头似在呢喃,鼻息间萦绕的全是公子颜身上浓郁的墨香。
晋国朝堂,公子颜微微倨傲的扬起脸。目不斜视,端坐在朝堂上的人深邃的眼,似海,要让人溺毙。
晋君微眯眼,释然一笑
稚童带着温软的童音微微打断了说书人的描述,说书人没有回答,自顾自摊开折扇,轻抿茶水,合扇继续。
晋君替公子颜备至了书房,备至齐全,公子颜却只觉指骨僵直,不可曲张,被毛笔细润的笔身也咯的生疼。
灼华后来带来了桃花,那是故国的花么,依旧明艳的色泽,在公子颜眼里已是晦涩一片。
蓦然想起故国曾有一个幼童拉过自己的手说过天真的话,唱着无关世事的童谣,软软的童音,总是触及到心里最柔软的伤口。曾经想起自己晦涩难言的心理,但那少年羞怯的拉起自己的衣袖,清澈的眼,像极有着湿漉漉眼神的小鹿,带着小心翼翼的欢喜,公子颜不敢表露,忽冷忽热带着防备,和不想放开的伪装,他害怕,诚惶诚恐一般,生冷的话说出口就后悔,想起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少年心性莫名其妙的执拗傲娇。
如今,公子颜合眼
谁也不知道最初的最初,公子颜曾小心翼翼的绘制桃夭,点染墨色,轻轻题上,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谁也不知道公子颜遍寻不到他。
灼华拈花一朵在指尖流转。。
公子颜生硬的回了一句。灼华的动作蓦然止住,随即自嘲
公子颜带着略微讽刺的笑意,扬起唇角的弧度,执笔的指节泛白。
望着开的正盛的桃夭,昔日越水岸涟漪漾起,夹岸桃花,清醇的竹叶青清冽的香气。两个稚童绯红着面颊说着天真的话,依依呀呀唱着戏,那一句公子颜如今记忆依旧深刻。戏台上小旦唱出的句子,从前不觉什么,如今思量,抑或是另一种意思。
见晋君沉吟不语,灼华上前
晋君沉默良久,淡淡说道。
灼华再次见到公子颜,他正伏在案前浅眠。青带束发,侧颜清秀,修长十指点点血痕。
案前搁置的瓷碗里朱砂色浓重的诡异,以指尖轻蘸,置于鼻息轻嗅,没有气息,也是,今日都城阴雨绵延,不慎着凉。
在不大的格局里转转,公子颜枕边木盒异常精巧。映入眼帘的是小小的白瓷瓶,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题笔,落款是灼颜。
朱砂色不慎明晰,像是凝固的血渍。
像是被灼伤了眼,灼华将物件搁置远处,咬唇,见公子颜静静的睡颜。
公子颜在晋六月,捧出一套酒器。青瓷底浅绘制青山如黛。
虽未全让晋君全然满意,但也不算太糟糕。赐下几件珍宝,便让公子颜归去。
次年三月,晋国破陈。晋君带回五年前和亲的公主,幽深眼底带着细碎的喜悦。
这是晋国史册鲜少记载的一个女子。止寥寥几字,郑五月初筠聘于陈。
她捧着亡夫的骨灰,寻到公子颜,目光灼灼。
她目光清明一片。
公子颜用布帛缠绕好腕上的伤疤,挑眉。
她小心翼翼的取出瓮中骨粉,骨磨制粉状。
公子颜风轻云淡一般
女子眼底眉梢带着不悦的讥讽。
她低沉的语调忽而明快。
女子取出精致的匕首,在皓腕上划出蜿蜒的伤口。血就流了出来,她带着纾解的笑意,接满了半碗
女子自怀中取出玲珑骰子
公子颜不发一言,接过盛血的瓷碗,捧过骨灰,垂眸。
女子专注凝视,混以骨血,撒下一把陈国的尘灰,混淆卫国故土的淤泥。彼此交融,沁出微微的赤色。
她看得垂泪她想起昔日,自己以和亲的身份去到陈国,面对他的笑颜,她只是冷眼旁观,很长一段时间的冷嘲热讽,从小冷暖自知,她早已不敢轻信任何人,后来的后来,就在她觉得漫长到要忘记从前的阴影,在她脸上出现笑颜。恍然如梦一般,陈国倾覆,什么都留不住了。望穿秋水的等待换来他的尸骨,分辨不清的面容,她以和亲的身份来到陈国,又这般潦草潦倒的收尾结束。
往事云烟扑面而至。她捧着火化后的尸骨回到晋国,这个分不清是敌是友的地方。卫国,她也早已回不去了。
记起小时候灼华带着满心欢喜和自己说起的那个公子颜,说灼华带着无限钦佩的语气说起曾有骨瓷。她便是来了。
公子颜将某物放入她手中,她怔了许久。忽而露出凄惶的笑意。细腻的瓷瓶泛着幽冷的光,上面十六个字,她看着,笑出泪来。硕人和淇奥里的诗句,她念着,跌跌撞撞的出门去。
莫名的,他心神不宁。次日就传来了她故去的消息。
灼华说起的时候,无悲无喜。
意料之中,晋君怒不可遏。凭借她死时紧握的物件,寻到了公子颜。晋君早已不顾惜公子颜世间奇绝的瓷艺。于他而言,不过失心者。本以为昔日必须割舍的东西,没有归来的可能了,深切的埋葬了内心深处,可她居然回来,在他有生之年还可见到她,五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往日戾气的眼神充斥平静,死水微澜。就在他以为还可以守着下去的时候,在他说服自己可以将她在郑国的一切置若罔闻的时候。她以最决绝的方式同他永诀。挽留尚且来不及。
穿着嫁衣的她亦如五年前和亲那样,描眉画眼,握紧手中物件,握紧他的骸骨,卫国和陈国的故土,去了山长水远的另一边。归来无期。
归咎,公子颜。
公子颜是不祥人也。 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落牢囚禁,不日处斩。
他低垂着眼,坦然接受,不发一言。像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像是看清了女子的痴缠,晋君的鬼魅,故土的眷恋。义无反顾的赴死,他准备好了。
似乎这世间真的没有他放不下的东西。包括灼华。
但当灼华狼狈寻来的时候,不由自主的轻颤。
他目光灼灼,握紧他的指节,僵直冷硬的让灼华心惊。
他话带着一意孤行的坚定。
他挣脱,意味不明的笑。
隔着牢门,他揪住公子颜的衣襟,颓然的大声
他笑的无奈。
公子颜说出,随即觉得微微犀利。
他的衣襟早已被松开,落寞的转身逃避。
他知道不能回头,灼华在哪里站了良久。在他以为他们的余生再无交集的时候。
有人告诉他,灼华以锦绣前程以示晋君,说是让公子颜再为他制瓷一次。最后一次。
灼华就那么静默安然的躺在那里。公子颜看着,眼泪就突然涌出。
毫无征兆,他曾眉眼弯弯宛若子夜的眼眸紧闭,方才故去的样子。公子颜渺远的思绪想起,借着烛火晕黄的光,他仔细观察过灼华的眼角眉梢,细长的手指和微微凸起的骨节。灼华不自觉的笑意,是先抿起嘴角,弯了眉,然后漾进眼睛里,盛满了星辰一般。
想起他蓄满泪水的话
眼见他清秀的眉骨,他说过最喜欢自己身上这一处,只因他觉得他也这里长的比公子颜还要好。他笑的满足。
旁侧灼华的书童泣不成声递给他一纸素笺。
公子颜以血入瓷,至死方休,勾勒昔日越水岸,两岸桃夭,杨柳依依。许名灼颜。触手透骨声凉,似有血沁,泠泠轻响。
而今重看,此篇结束已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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