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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夫

张大夫

前些日子我一位同事看了我爸爸的书法作品,惊讶地说,“写得真好,是你爸写的?是你亲爸爸吗?”我说,当然了。

这突然让我想起了“干爸”这回事。

我从小在老家长大,体弱多病。十岁多来到城里,过了一两年又生了一次病,住院一周,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远在故乡的奶奶知道了,捎信让赶紧给我记认“干大”,也就认是干爸。按老家的风俗身体不好的小孩要认一个干爸,最好是姓常的或姓王的。姓常的,意在长命百岁。姓王的,意在让孩子硬气点。

爸爸有个同事有时会到我家来串门,那时候电话不普及,没有手机,也不能用QQ、微信什么的,人们喜欢串门。这个同事刚巧姓常。记得是一个平常日子,我们在妈妈单位门口碰到了这位常伯伯,妈妈简要地说明了一下,然后说:如果同意的话,就给孩子买一只碗一双筷子。很快常伯伯来了我家,他笑着随意地把碗筷给了我。妈妈悄悄说这只小碗还不错呢。

爸妈就在家里请常伯伯吃了一顿饭。不知怎的,常伯伯以后就不怎么来我家串门了。爸爸却还时而提起常伯伯。常伯伯是单身汉,他五十几岁,家小都在呼和浩特。他只在过年时回家住些日子,但他并不孤单。我小时候颇爱竖起耳朵听大人说话,他们越是背着我说我越是注意地听。爸爸说,老常这个人呀有一个女朋友,很年轻。有一回他去老常住的地方,见那女子给他做了好几道精致小菜,其中有一盘菜是小葱,葱切成齐齐的小段,葱白摆一圈,葱绿摆一圈,看上去清清爽爽的,怪有意思。

一个星期天我和爸爸逛百货商场,在门口遇上了常伯伯,只见他个子高大,两条腿像扭麻花一样交叉站着,两只脚是背靠背的样子,这种站姿颇为俏皮,有几分风流倜傥。他说话也很俏皮。我想,难怪有年轻姑娘给他做好饭。

一晃二三十年不见常伯伯,原来他退休之后就回老家去了。

我从未管常伯伯叫干爸,父母也不太在乎这份干亲。只是奉奶奶之命走个形式罢了。爸爸说,要想身体好就得多锻炼。我病好之后,爸爸每天早上五点叫我起床,带我去跑步,坚持了一年多。我初一下半学期上体育课测八百米,老师站在终点读每个人的跑步成绩,之后我跟老师报我的成绩,这是我第一次跑八百米及格,老师说:邢小可,你怎么会及格,不可能吧!

我后面的一位女生给我作证,“我跑在她后面,我都及格了她怎么会不及格?”此后我的体质渐渐好起来。

其实从小奶奶就一直念叨给我记认干爸。我五岁时得了脑门炎,危在旦夕。爸爸在城里上班,二叔和大舅轮流抱着我走山路、过小河、摸黑穿过火车隧道,陪着妈妈到二十里外的河南小镇去看病。医院的人说治这种病的专家是张大夫,他回家探亲去了。于是我们赶紧去火车站准备坐火车到焦作去求医。谁知刚走到大桥上,正好碰上张大夫探亲回来,他刚下火车正往医院来。张大夫看看我,就说,回吧。于是我们回了小镇医院。张大夫开始给我治疗,在我脊柱上抽出一针管的脊髓。我早已忘了,听妈妈说那非常疼,但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叽叽地呻吟了两声。因为是传染病,再则镇医院只有两间大屋子并没有专门住院的地方,我们就住到医院后面山上的废窑洞里。这个小镇名叫水游,望文知意就是水上游览,坐落在著名的三姑泉水库风景区之畔。这些窑洞就是修水库时工人们的临时住所。陪着我住窑洞的是奶奶和妈妈。输液是转动一个针管,奶奶和妈妈照应不过来,就给家里捎信,让亲戚来帮忙。我三姨快要结婚了,准三姨父来帮助我们,三姨夫旋转那个针管整整一夜。在窑洞的土炕上,奶奶像对小小孩那样,我站在炕的一头,奶奶坐在另一头,奶奶张开双臂说:“乖,过来,走过来!”原来我都虚弱到不会走路了。住进窑洞的第二天晚上我突然能够站起来迈两步,妈妈和奶奶都长吁一口气。窑洞没有门扉,奶奶就找来一张破席子挂上。还好是暑天,并不冷,但到了晚上山里还是有点凉,奶奶拾来些柴在窑洞的地上燃了一堆火。

病好之后,奶奶托人给张大夫捎过鸡蛋。奶奶说过几回让把我记认给张大夫,就是认张大夫作干爸。虽然他既不姓常也不姓王,但,是人家救了我的命。

“病好之后咱们在老家还呆了五年,为什么不去实现这个愿望呢?”我问妈妈,妈妈笑着说:认张大夫作干爸?张大夫在咱们老家那边可是闻名乡里的好医生。他治脑门炎是拿手绝活,外地人多有慕名而来的。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是人家的责任,难不成都认人家作干爸去?再说,张大夫人不错,一点架子都没有,那时候农民都不富裕,他是尽量给病人省钱。人家还很钻研,技术水平可不是天生的呀。张大夫有学者风范,恐怕人家也不喜欢“记认干爸”这一套。

我说妈妈,那常伯伯那样的人倒一下就认成“干爸”了。妈妈说,那只是个形式,你心里只记着张大夫是你的再生父母,是你的“干爸”就好了。

在小镇上的小医院有一个张大夫这样的好医生,真是一件难得的事。三姑泉水库风光旖旎,两岸高山杂花生树,鳞鳞碧水之上游船、渔船悠然徜徉。而小镇上嘉德懿行的张大夫也和这风景相得益彰。

九十年代初,听姑姑说,张大夫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北京,成了家。孙子过满月时,张大夫去了京城,给孙子五百块钱,以为不算少了。谁知,亲家给了孙子一万块。张大夫自尊心强,生了一股暗气,回来还病了一场。

前几年,我给姑姑打电话问到张大夫,姑姑说,张大夫还在世,晚年主要在家乡河南许良生活。七八十岁了,多会儿你们回老家来,咱们去看看张大夫。你那时候病得可厉害了,多亏了他。你奶奶以前不是让你记认给张大夫吗?

让我记认给张大夫的话是说过很多遍的,在故乡朝阳的四方小院中,奶奶多次敦促,妈妈总是笑着找借口。这许多年来说要感谢张大夫也有几回了。但三十几年来,我从不记得张大夫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贺侠

二○一五年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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