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了,我一直不敢触及那幅场景。甚至,不消说用笔,连想,我也是不敢的。因为那样,我的心不仅会流泪,也会流血。
可我又不能强逼着自己不去想。每到四顾无人时,每到夜深人静时,我便会想起,想起那一高一矮、一老一少的身影来。她们,是那样清晰地鲜活在我的我的记忆中。
是一个盛夏的傍晚,这个盛夏,闷热得有点不正常。刚才还是炎日高照,顷刻间便狂风大作,雷声轰鸣,闪电像无数条火舌划破整个天空。暴雨倾注而下,地上的小河肆意淌流。
我就是这样一个下过暴雨的傍晚回到家的。走到院门口,发现大门紧锁,便有些疑惑。老父说:"你妈肯定是去地里捉蝉猴了,我去喊喊。"没等我答话,便疾步向果园走去。站在村子中央,虽然有风,毕竟比小城里惬意些,可那时我心急如焚,仍觉酷热难耐。
少顷,老父和老妈便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不满三岁的小侄儿。
我没有诧异。因为在每天的通电话中,我早已了解到他们的生活习惯。晚饭一般是不吃的,等到天色稍暗,便拿着密封的罐头瓶、饮料瓶什么的,去果园里捉蝉猴了。果园离家只有几十米远,一个晚上要来回两趟。第二趟去的时候,便多了手电筒,通常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晚上捉上一两百个不在话下,村子里有人专门做收蝉猴的生意,每个卖两角多钱不等,这样,每天便可以增加二十到四五十元的收入。
电话里,每天报数字伴随着无尽的喜悦。无论多少,总归是额外的收入,人们总会是极其高兴的。而捉蝉猴的艰辛,从不提及。不过,我大略是知道的。前些年当老师的时候,一遇到暑假我总会回到乡下小住,就经常跟着他们去捉蝉猴。那些年,人们从单纯地手捉到给树们缠上透明胶带。已经算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了、但是还是需要弯下腰,或者匍匐前进,眼疾手快地去捕捉一只只正在蹒跚前进的蝉猴。甚至,就在它们即将蜕皮的那一刻,也悉数抓了回来。几十分钟过去,跑遍了一个果园,看到灯光下蠕动着的黑乎乎的蝉猴,收获的喜悦挂在眉梢。
但,负伤、挂彩是不可避免的。树枝低、树叶稠,脚下不平整,任何一个原因都会导致伤口的出现。胳膊上、脸上经常被划出一道道的伤痕,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有时候,新伤连着旧伤,往往在秋来了,蝉们的音乐声销声匿迹后,才会渐渐康复。
这些,在捉蝉猴的人们的身上,是极其平常的。但是那天,我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是妈妈和小侄儿,她们的穿着打扮。远远地从十几米开外的地方走来,都是浑身的白色,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常见的透明的塑料苹果袋。怎么会把透明的塑料袋都穿在身上了呢?看出我的疑惑,妈妈笑着说:"中午刚下过雨,树叶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干透,不穿这个塑料袋,几分钟衣服就会全部湿透。穿上能好些。"
我仔细看了看,原来这件透明塑料袋制作其实很简单:把常见的苹果袋口朝下,最顶端挖个大洞,头钻出来;再在两侧各挖个小洞,两只胳膊从中伸出来。可是小侄儿呢?明显不足一米的个头,拖拖拉拉地咋穿呢?"这很简单。从下面敞开处剪去一段就行了。"我摇摇头:看来,真的是坐办公室久了,不解地起了,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解决不了。
然而,再在办公室坐的时间久,我知道那件衣服穿在身上极其不舒服。酷闷的天气里,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么热的天,穿什么都不行。"更何况,还要在衣服外面套上一个不透气的塑料袋。身体里的汗水无处蒸发,空气又热又闷,塑料袋子里的感觉如同身受。一时间,脊背上的汗水像条条小溪,顺流而下。
妈妈和小侄儿,却是面带笑容。脱掉塑料袋衣服后,她们把捉到的蝉猴都放进一个破旧的脸盆里。一共有89个。"这几天慢慢少了,夏天快要过完了呢。"妈妈喃喃道。
我问妈:"这件衣服是你的发明呢,还是村子里的人都穿的?"她回答说:"你回来得晚了,没看到。隔壁你姐也穿的是这样的衣服。不然的话,往年那样一下雨就去不了地里,那可得少捉多少蝉猴呢!"
这么说来,村子里穿着塑料袋衣服的乡亲们,可谓是不少。一时间,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偌大的果园里,一株株茂密的树上,挂满了星星点点绿玛瑙似的苹果,树叶上的露水闪闪烁烁。树下,一束束手电筒的光芒四处散射,光线的尽头,是一个个穿着白色、透明的塑料袋衣服的人们。
捉蝉猴这项工作,乡亲们已经进行了将近二十年。而这种透气性和质感都极其差的衣服,我是头一次见。我对妈说:"咱不要穿这身衣服去地里了好吗?你腿有病,再使劲捂着,会生出新病的。"妈笑着说:"没事,一回家就脱了,没关系的。"看到我坚持的神情,她妥协了:"好好好,不穿了。下雨也不去果园了。"
我知道那只是骗我放心的谎言。而且,倘若不是父亲有事不在家,他也会是穿着白色、透明、塑料袋外衣的行列中的一员。他们捉蝉猴,不是为了尝鲜,而是为了增加收入。邻家的大姐,养育三个子女,需要变卖贴补家用;左邻的大妈,需要攒足给大叔治病的费用;右舍的大嫂,需要换回一筒平价奶粉……他们都是最质朴的庄稼人,都是我能能吃苦、最可爱的乡亲们。
正因为如此,今年我没有吃过几个蝉猴。看到盘子里油汪汪、黄生生的蝉猴,我再没有了胃口。总觉得它们幻化成了一件件白色的透明塑料袋,盛满整个盘子。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就是这些穿着白色、透明的塑料袋的捉蝉猴人的子女,就是这些土里土气的乡亲们的后代。我没有一蹴而就的办法让他们告别田地,我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让他们立刻过上富足的生活。我所能做的,就是少吃一只蝉猴,就是少穿一件漂亮衣裙。就是心甘情愿地继续做我的农家女,心甘情愿地穿上一件白色的透明的塑料袋外衣,就是心甘情愿地回到果园里,去捉一回蝉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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