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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走杜鹃岭

汽车到杜鹃岭下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顺着山路朝隘口上瞧;一片清白的天空,飘几缕寡淡的云。这使得本已被黄昏笼罩的杜鹃岭,更显得清冷,寂寞,甚至隐隐的还有一丝凄凉的感觉。

张师傅对儿子说:“要过岭了,我来……”他从儿子手中接过方向盘,爷俩换了位子。透过风挡玻璃,张师傅注视着越来越陡的国道,手上换了档位,脚下加大了油门 ,汽车的轰鸣声变得粗重起来,缓慢的向岭上爬去。

这时,手机响了,儿子抓起来,看看,对父亲说:“屠宰场……-”“哦……”张师傅没动,沉了一会说:“告诉那老东西,两小时后,羊运到……”儿子对着手机重复了父亲的话,手机里传出对方的声音:“好!张师傅,守规矩,我等你,到了,咱们喝一杯……”

对方显然挺满意,还在啰嗦,张师傅没搭话,示意儿子将手机关了,叮嘱一句:“注意点倒视镜,这路上不太平……”儿子知道父亲的心思——早几年,他还没学车,父亲出车,就在这杜鹃岭上遭遇过一伙歹人……

山路上很静,两侧的山林将浓重的阴影投在路上,汽车便在那阴影中行进着。

自那次在山路上遭遇了歹徒的哄抢,张师傅对杜鹃岭便一直心存余悸,他总觉得这段山路处处都潜伏着危机,山林中总像有眼睛在贪婪的盯着行驶的汽车,也许在某个他们认为恰当的机会,便会跳出来,扒上汽车……-张师傅不敢想,也不愿想下去,心里只一个念头:迅速的通过杜鹃岭……可是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张师傅却意外的听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像有什么物件在磕打车厢,不时的响一下,声音没有规律,却始终没有停顿,张师傅对儿子说:“到岭上,停车检查一下……”“不会有啥毛病吧?”儿子问,“小心无大错。”父亲答。

他们已经在公路上跑了一整天。早起,装好羊,爷俩便轮换着开车,走出草原,走过林区,翻过兴安岭……-现在,要到家了,似乎该松一口气。不过,张师傅还是不敢大意,他知道眼前的杜鹃岭虽然不高,坡却很长,有些地方还挺陡,车速缓慢,正是歹徒们容易出没的区段。

天一刻一刻黑下来,山峦上开始呈现出凝重的黑色,漫山的林木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神秘又恐怖。张师傅大开了车灯,汽车呜呜吼着继续朝岭上攀爬着,已经可以看见隘口上那一片幽兰的天空,张师傅轻轻的缓了一口气。汽车已经到了岭上,距离隘口只差十几米了。

突然,汽车猛地颠了一下,像是再拖不动身上的重载,朝一侧歪下来……-张师傅迅速的踩了刹车,拉开了离合器。儿子敏捷的跳了出去,脚刚一沾地,便惊呼道:“爹,轱辘——”“什么?”张师傅没听清,大声问。

“车轱辘——”儿子大声回答。张师傅跳下车,顺着儿子的目光朝岭下看,山路上一团黑影,弹跳着,疾速的朝岭下冲去……张师傅倒吸一口凉气,再看汽车,张师傅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少了一个后轮,车身已经朝一侧倾斜下来。

车上的羊受了惊吓,全都在“咩……咩……”的叫,吵成一片。好险!张师傅来不及多想,喊一声:“快,拿千斤顶……”。儿子已经从坐垫下掏出了千斤顶。爷俩摸索着在山路上寻一块石板,将千斤顶垫上去,缓缓地将车厢顶了起来,……--许久,两人才缓了一口气。都瘫坐在地上了。

秋风很凉,北方中秋的夜晚,与白天的温度相差十几度,休息一会,身上的汗水便被秋风吹的冰凉。张师傅跳起来,去舵楼里找出手电筒,对儿子说:“走——去找轮胎……”说着,捏亮了手电筒,一条光柱划破了漆黑的夜色……

他们在岭下的一个山沟里找到了轮胎。爷俩连滚带推的将轮胎弄到公路上时,都已筋疲力尽了。儿子说:“这么长的岭,啥时能推上去啊……”张师傅不禁苦笑了,喘息着说:“咱慢慢推,迟早能弄到岭上去,只是要耽误活了……”

真的,张师傅并不在意多受点儿苦累。他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很难保证按时交货了。而不按时交货就要受罚,这是规矩……张师傅心疼的一边推着轮胎,一边暗自核算着这次事故造成的损失……不过,没多久,他便算不下去了。

国道虽然平坦,毕竟是上坡,轮胎沉重,每推一圈都要付出很大的力量,稍不用力,轮胎便要朝坡下滚……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张师傅甚至觉得两腿都在发抖,抬头看看,遥遥山路,离隘口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张师傅让儿子停下来,将轮胎放倒,爷俩坐在上面。

儿子将烟递过来,张师傅摆摆手,他不想抽,喘得厉害,心突突的跳,他后悔刚才慌忙中忘了拿水壶,现在去车上取,又耽误不起功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咧咧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起风了,风吹树动。山林相互呼应,像海潮,一波连着一波的喧嚣着,路两侧的大山被夜色衬托的庄严又恐怖,像一个个巨大的怪兽,阴森森的觊觎着山路上的父子俩。

歇一会,张师傅紧张的心情渐渐地缓和下来,不过,同时心底又升起另一股沮丧的情绪,他甚至觉得自己挺狼狈,又是这倒霉的杜鹃岭……他忿忿的想。本来已经到了岭上,他正暗自庆幸没有遇到歹人的骚扰,没想到出了事故,而且是他跑车几十年从未遇到的事故,竟然是汽车轮子脱落了。按说,装一部轮胎对张师傅爷俩来说,并非难事,也用不多长时间。关键是这漫长的山路,要将轮胎尽快的弄到山顶,谈何容易……

说来也巧,恰在这时,随着山风,岭下传来一丝响动,声音很轻,很远,时隐时现的,但却逐渐的清晰起来,顺着公路朝岭下看,不见人影,只有声音踢踢踏踏的响。乍一听到这声音,张师傅陡然一惊,立刻站起来,像是见到了希望,见到了救星……沮丧的情绪立刻振作起来,他呆呆的,傻傻的,一动不动的站山路上,仔细的听着,极力的辨认着……淡淡的星光照着,山路上像是泼了水,泛着幽淡的光,那声音越近了,越响了……终于,山道上朦朦胧胧的闪出一团影子,恍惚之间看出:那竟是一部驴车!

突然到来的幸运,竟然使张师傅有些晕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用力揉了揉眼睛,不错,确是一部驴车,尤其在看清那车上只一个人时,张师傅心底狂喜起来,一个念头迫不及待的蹦了出来:无论如何要把握这机会,拦住驴车,好歹求人家帮助将轮胎运到岭上。身旁的儿子说话了:“爹,咱有救了……”张师傅点点头,又不无担心的说:“就怕人家不帮忙……”儿子说:“咱多说好话,多给钱……”

张师傅没言语,却盘算开了,“该给人家多少钱呢?”心里一个声音在问,另一个声音在说:“哎——都啥时候了,还想这些……”张师傅挥挥手,烦躁的嘟哝一句:“随他要吧……”他掏出烟来,点燃,深吸一口,徐徐的吐着烟雾,放松下来。可心里那个声音仍有不甘:“不能随他要,他见你慷慨,又有求于他,会狮子大张口……”

张师傅想起屠宰场老板曾经说过的话:“与人侃价的时候,千万不能露怯,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胆怯,都会让你陷入被动。要牢记:虽然有求于人,也要装成不是离了你这棵歪脖树就无处上吊的样子……最佳的选择是让对方先开口,然后,随机应变……”想着,张师傅一拳砸在手掌里,对儿子说:“别吭声,听我的……”

有了主意,张师傅开始揣摩起来人:一种可能是来者不善,因为已经很晚了,谁一个人在这深山中走这夜路呢?不过,这不怕,来的是一个人,他和儿子是两个人。另一种可能是行路人,那么,这个行路人一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张师傅想着,审慎的辨认着越来越近的驴车。终于看清了,那竟是一位老人!

一切担心和猜忌都排除了,心里只剩下了那份侥幸。真是苍天有眼,天无绝人之路,只要驴车能够……张师傅竟有些陶陶然了……

那驴车大概也发现了他们,匆匆的驴蹄声变得狐疑,迟缓,像是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朝坡上走过来。渐渐地近了,已经能够分辨出老人的模样。那老人,一头白发,裹一件大棉袄,侧身坐驴车上,一双眼睛眯着,像是也在注视着他们。

张师傅没吭声,他在等待。坐轮胎上的儿子动了动,也被张师傅按住了。他在心里暗暗的告诫自己:沉住气,等车再靠近一些,最好对方能先开口……可那赶车的老人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眼见驴车到了跟前,张师傅到底还是沉不住气,站起来,刚要开口,却见老人在驴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那驴子受了一击,猛然便跑起来……

“老爷子,您,您……等一等……”老人像没听见,连着抽几鞭子,驴子跑的更快了,夜色中传来老人浓重的庄河口音:“呵—对不起,太晚了……”随着话音,驴车早窜出去了好远。

希望瞬间化成了泡影,张师傅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再让你装……”儿子要去追,让张师傅拉住了,两条腿的人,咋能撵上四条腿的驴呢。张师傅悔的直跺脚,懊恼的想:啥时候了,还想着钱,钱呢!钱真是个王八犊子……

儿子的手机不合适宜的又响起来,看看,又是屠宰场老板。“关了它……”父亲没好气的说。爷俩将轮胎再扶起来,重又缓慢的朝岭上滚动。现在,笼罩在张师傅心头的已不只是沮丧,还掺进了悲怆,他想起国际歌中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真想大声的唱出来。然而,更让张师傅想不到是,那驴车已经到了岭上,却没有越过岭去。反而停了下来。那老人在围着汽车转……张师傅大吃一惊,忙吩咐儿子:“快去——”儿子撒腿向岭上冲去。张师傅将轮胎放倒,掏出手电向岭上晃着,一边拼了力气跟着跑……

同时,脑子里痛苦的想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刚才只顾了轮胎,几乎忘记了岭上的汽车。他想起一句老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也许,自打他们走上这杜鹃岭,他和儿子,加上这部车,早已被人惦记了,只是没机会下手,而汽车瘫在了岭上便造成了绝好的机会。张师傅几乎可以断定:很快会有人从山林里钻出来,扒上汽车,而那驴车,显然是来接应的……张师傅绝望了,无可奈何的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接连发生的惊吓和失落,加上劳累,早已使张师傅疲惫至极,脚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说是在跑,实际上是在走,不,比走还慢,是在挪,一点一点的挪……他像拳坛上快要被击倒的拳击手,已无招架之功,无奈的忍受着对手的击打,唯一祈望对手出拳不要太重,不要使他丧失重新站起来的能力,让他还能维持,不至于破产……

当他再也挪不动脚步,喘息的站在山路上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驴车朝坡下走过来了。张师傅愣住了,急忙喊住了儿子。

离好远,便听见老人亮着嗓门笑:“我说,你们两位,黑灯瞎火的在这路上玩的哪门轮子啊?我还当是真的撞上了歹人呢……”随着话音,驴车很快的到了跟前。张师傅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忙迎上去,谦卑的说:“让您老见笑了,咋着也帮俺把轮胎运到岭上去……”

说着,递过烟去。老人并不客气,接过烟,就着张师傅点燃的打火机瞧了瞧,“嗬!好烟啊,有钱人呢……”张师傅心里咯噔一下,忙赔了笑脸说:“您老笑话俺,啥有钱人……”“没钱?没钱能抽这烟,能开这么大的车?你们这些有钱人啊,越有钱越哭穷……”

张师傅快悔死了,那是他预备招待屠宰场老板的烟啊!不过,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继续陪着笑脸对老人说:“您老开个价……”“开什么价?”老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张师傅。“ 俺是说,您老帮俺把轮胎运到岭上,俺咋也得给您报酬不是……”

老人突然便笑了,说:“顺脚的事儿,装车吧!”张师傅没有再坚持,他不想侃价了,不能为了几个钱再放走了驴车,他和儿子,老人也搭把手,三个人合力将轮胎装到了驴车上。

驴车再走起来,驴蹄子“得……得……”的踏着国道,发出的声音清脆,均匀,偶尔还迸出一丝火花。越往岭上走,视野越开阔,漫天的繁星下,山林越加清朗,月亮虽然还没有升起来,却在对面的山后已经释放出一派光华……

老人在车上摸出一个塑料壶,递给张师傅,说:“壶里有水,润润嗓子,缓口气。看你们爷俩累得汗流浃背的……”张师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觉得喉咙发赌,鼻子发酸,眼睛竟也有些潮湿……

他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终于见到了理解的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抖动着双手,感激的接过水壶。老人见状,说道:“怕啥?是杜鹃岭下的山泉水,一准比你们城里的瓶装水健康……”张师傅唯唯诺诺的直点头,极力的控制住泛起的情感,仰脖喝几口,然后,递给儿子。心里一个声音:老人帮了咱,咱咋也不能亏了人家……这样想着,张师傅心里踏实多了。

喝过水,张师傅再递给老人一支烟。老人接过去,就张师傅手上点燃了,吸一口,却意外的笑了。说道:“人啊——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早几年,这岭上确有几个歹人 ,其实,也都是周围屯子里的人,那时候,农村穷啊!

老话讲:穷山恶土出刁民,连肚子都混不饱,有人便生出了歪道道,在这杜鹃岭上,利用汽车爬坡的机会,做些手脚,发点儿歪财……可这些年不同了,国家政策好,农村里再不愁吃穿,种地,盖房,买农机具……国家还给补贴,谁还做这偷鸡摸狗的事呀……可今天我走到岭下,还真被你们吓着了。两个大活人,推着个车轮子……”话没说完,“呵……呵……”的笑起来。“敢情,我到岭上一瞧,原来是车坏了……”

老人吸口烟,叹一声:“唉!干啥都不易呀……”张师傅接茬说:“不瞒您老,早几年,我在这岭上便摊上过事,到现在还后怕呢……”老人又笑了,说道:“还是说嘛,就是自己吓唬自己……”他吸口烟,又说“听俺那疙瘩人讲,上面已经有了规划,要在杜鹃岭上 建旅游区了……”经老人这么一说,张师傅突然就想起每年春天杜鹃岭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心里慨叹:杜鹃岭本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啊!

只不过自己总记着那档子事,心里总被那阴影笼罩着,……他摇了摇头,发觉自己或许有点儿老了…… 歪头看看儿子,儿子已经长大,朝气勃勃……张师傅心里感到一丝欣慰。

张师傅换了个话题,他探询的看着老人问:“您老这是……”“嘿!捡地去了……”老人在驴背上撩了两鞭子,指着车上扎着口的两个布口袋感慨的说:“现在的人呢,咋说呢,富裕了,不拿粮食当回事,地割完了,落下的粮食捡不过来,要不,我咋会回来这么晚……”说罢,再吸口烟,将烟头扔山路上踩灭,冲张师傅赧然一笑“不好意思,你们该笑我贪财了……”

月亮升起来了,杜鹃岭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风变得很软,拂在脸上,让人感到阵阵清爽。

驴车到了岭上,将轮胎卸下来。张师傅拉着老人的手,说道:“老哥,谢谢了,看该给您多少钱呢……”老人愣了一下,像是恍然想起来,说道:“一顺脚的事,啥钱不钱的。快修车吧,趁我在这儿,兴许能搭把手……”张师傅只好暂时作罢。开了一辈子车,装个轮胎自是不难,加上有儿子和老人的帮助,很快便装好了。

张师傅再次握住老人的手,感激的说:“您老帮俺这么大的忙,可让俺咋谢您呢……”说着,从内衣兜里掏出钱夹子。老人见状,急忙按住张师傅的手说:“别寒碜俺,做人又不是做买卖。混生活,谁也保不准碰上个山高水低的事,搭把手就过去了,要啥报酬呢……”

说着话,一拧腚,坐到驴车上,手上的鞭子撩了两下,那驴车便顺着山路跑起来,张师傅紧撵几步,那驴车已朝一旁的土路上岔过去。老人朗声说道:“别撵了,快回去开车吧,别误了活儿。再走杜鹃岭,得空来家坐坐。我家就在那儿……”老人用鞭稍一指坡下的一处山林,那期间有两间房,红砖,绿瓦,浴在月光中,煞是爽目。“住得偏僻点儿,不过,风景不错……”老人朝张师傅挥挥手,坐着驴车,一直去了。

父子俩一直望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山林中,许久。儿子说:“还真有帮忙不要钱的人啊!”父亲说:“这社会到底还有帮忙不要钱的人啊!”

坐在行进的汽车上,回想刚刚过去的经历。张师傅突然感觉自己在老人面前显得那么庸俗,甚至龌龊……他懊恼的拍了拍头。心里一个声音在嘲笑自己:“财迷心窍—”张师傅对儿子说:“记住,那林中小房里,有咱一位朋友……”“忘不了……”儿子答应一声,随手换了档位。

汽车很快的下了杜鹃岭。路上灯光越来越亮,前方又是一个繁华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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