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的结合，只为了活下去，毫无感情可言。 ”
第一次看到外婆脸红，是在她78岁生日那天。
舅妈炒了好大一桌子菜，天还没完全黑，我们就一起围坐在桌子旁边。
那天外婆坐在了上席，外公坐在她旁边。
开始吃饭时，外公小心翼翼地夹了炒鸡蛋给外婆。
缺牙的嘴笑呵呵地说：“过生日啦，不吃肉，就多吃点鸡蛋。”
外婆明显很开心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也夹了一片鱼肉放在外公碗里：“没牙了，就吃鱼吧。”
外公准备再夹其他菜时，外婆嗔道：“死东西，是要撑死人吗？就不能吃完再夹？”
外婆说完看了一眼满桌的晚辈，竟然像小姑娘一样羞赧而闪躲，花白的头发像极了一朵轻盈的云拂在耳边，一丝不易察觉的绯红爬上了外婆皱纹纵横的脸颊……
我偷偷看在眼里，假装秋毫无犯不动声色，而心底的触动却早已掀动惊涛骇浪，外婆的一生，该有多苦？这样的甜，该有多么少？！
两位老人，从始至终，只是简单地相互夹菜，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些他们俩用了一辈子的不带主语的句式。
也许外婆的脸红只是因为当着晚辈觉得不好意思，但我却从这些细微末节里，看到了罕见却极其珍贵、久违却历久弥馨、平淡却来之不易的，幸福的味道。
因为，在外公外婆的一生中，不管是我妈给我讲的我出生前的日子，还是我懂事后亲眼目睹的生活，几乎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刻。
外婆在饥荒年代从外地逃难来到外公他们村里，由村里老人介绍给外公。
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他们的结合，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毫无感情可言。
年轻时的外公脾气暴躁，有严重的家暴行为。
听我妈说，她记事起常常看到外公殴打外婆。
严重的时候外婆会被打得躺下好多天。
而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我一直错觉认为外公外婆都是沉默寡言的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坐在一起聊超过五分钟的天。
耳濡目染最多的场景就是，外公从外面回来，放下农具，气冲冲喊一声：“还不做饭！？”
外婆同样干巴巴回一句：“等会就饿死了?”
外婆经常偷偷地对我们说，她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感觉就是外公的仇人。
外公经常大发雷霆，始终觉得外婆做事总是不按他的思路来，感觉上辈子欠了外婆的。
就这样一对相互仇视并打斗了一辈子的人，在外婆78岁生日那天，让我们捕捉到了如此的一幕。
一九二几年出生，四几年结婚，养家糊口生儿育女，走过共和国所经历的白天和黑夜，忍受过承担过时代和生活给予他们的所有苦难，漫长而艰难的时光里，榨也榨不出几滴幸福，直到双双步入耄耋晚年。
我无法想象他们共同面对过多少风雨磨难，就像我无法理解他们打打骂骂的一生。
他们一直说，彼此是对方最讨厌的人。却不知道，岁月在他们心里冲刷的河，早已不动声色地汇到了一起！
2015年，外婆病逝。
那天我们陪在外公身边，但外公好像挺平静，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邻居一位高龄爷爷，也是外公仅剩的一个在世的老伙伴，打趣他：“老方，老婆子走了，再也没人让你打了……”
“不打了……”外公静静说一句，脸上找不到太多的情绪起伏。
送外婆最后一路的时候，已经腿脚不便多年的外公，突然挣扎着跟上去了。
外婆的坟在河对岸，外公腿疼没法踩着石头跟过河。
他就一个人，在对面的那条土路上，站一会儿，往对岸看好久。
腿疼，再坐在地上一会儿，再起来。
从路的这边，走到那边，又坐下，又起来，来回走。
像是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反反复复地寻找……
河水呜咽，如泣如诉，清冷哀怨，绵绵不绝……
外公，外婆再也不回来了……
讨厌了一生，打骂了一生，总是觉得一辈子也看不上他。
却永远没有想到，
哭过笑过，疼过累过，一不小心，一颦一笑，一呼一吸，一动一念，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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