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得不已的生计，那年我去了外地，住进了男主人家里。在我所寄居的这个五口之家里，听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保管室。主人只会躲门缝瞧人的乖孙子，只要吃药丸子、造瞌睡就会哭哭啼啼拽着她娘娘吵着闹着要去保管室。要骑香香、磨和顶子。
主人家一楼一底的清水房建在山腰一片锄头钻子开凿来的空地上，楼上楼下共七间房，不算后来拐角接上的厨房、猪圈。是九十年代初建成整个生产队第一栋楼房，花销八千银洋。不过，他嘴里无限风光的尖山第一早已是过眼云烟，我亲眼所见到的它，西风落叶，人丁凋零。他叽叽喳喳的两位女儿早已长大成人远走他乡，他同舟而济的三位姊妹嫁做人妇各奔东西，他最心疼他的两位老人也在哪年哪年以前早已腾云驾鹤作古仙境。留给他的就只是那一间间空荡荡的屋子，一块块零零落落的自留地，一片片鸡争鹅斗永无宁日的山林，堂屋头顶上风木之思的灵牌，女主人直到油尽灯枯也无以为报为她女儿工作帮助他大姐打理的一亩三分油菜地！就连它旁边曾经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吴家老院子也只留下来依稀还分得出界限来的地基风化了的条石，一块完完整整堂屋的三合土，一眼承载着吴家兴衰荣辱的古老的水井。
女主人凭借她无可置疑的实力掌控全局，独揽经济。除了门前自留地里的红苕、玉米、油菜，大兄弟老房子弱水之隔一片花生，鸭儿凼冬水田一年一季的口粮，几只鸡鸭鹅兔，她一年喂两头年猪。一头临近过年卖毛猪，一头杀了留存部分，其余市场价出让给乡俚。而实际上山里的这些人家几乎都是农商合一，遇上三月桃花节，他们家家户可以为富贵浮云的您烹饪上大自贡绝无二家的山珍野味，为走南闯北的您烧烤来全贡井望尘莫及的兔子鸡子卵子、和见上生人就犯浑的井底之土蛙土鳝土鸭土蛤蟆……
女主人家没有专门的洗澡间，她也绝不会答应把一锄一锄刨出来的血汗钱拿来搞逑莫名堂的冲水茅房，卵用没得一丁点儿的瓷砖、太阳能，猪圈兼着厕所、洗澡间。尽管四处通风条件过于简陋，厚厚一层蜘蛛网墙壁、栅栏上蠕动着虎视眈眈击排冒没的机会主义，也尽管鼠目寸光的自己在昏黄的灯影下很难准确分辨蹲位上到底是无药可救的蜈蚣还是奇痒难耐的毛虫？更无关乎墙角嗖的一下蹿过去的究竟是溜之大吉的地滚子还是背水一战的黄鼠狼，你也得硬着头皮提上水桶若无其事长驱直入，你总不至于胆小到还不如一个五六十岁的娘们儿吧？厨房连着猪圈，一大一小两口柴灶，一口青石板水缸。和厨房相连的偏房堆放着各种农具、杂物、抽水泵、水管。除非不要下雨，否则再多的容器也无济于事。陈年的蜘蛛网厚厚地铺开在卧室各个角落，扑满粉末的蜘蛛网缠绕上窗户锈蚀的钢筋，顺电线爬上裹住了半个白炽灯。大大小小的野心家们又从屋顶、角落、家私、白炽灯往下编织着更为璀璨的饕餮梦幻。堂屋最留得住人，我在那里为他们花钱安装了飞行吊扇、日光灯管。只要不是睁不开眼，他们可以把一顿午饭兴致勃勃吃到闹鬼的时间。女主人并不介意花上宝贵的午休时间趴上饭桌享受享受由我支付一半费用的自来风扇。最右侧的打米间是一切噪声、粉末的发源地。所有房间间没有安装可以隔断的木门，所有窗户没有安装可以遮风挡雨的玻璃。最要命的是，楼上与厨房相连拐角处的房顶露台摆放着一只没人愿意打理任何时候都快漫过或者已经漫过了弦的尿桶。惹来整个楼上臭气熏天夏天苍蝇打堆。房顶一只飞檐和墙体裂开一条长长的豁口，重力让豁口不断加宽，不时可以听到小瓦哗啦啦下滑的声响。和椽子被强烈的山风敲打得叽叽咕咕。担心池鱼之祸殃及无辜，我不计恐高多次主动提出协助修缮，男主人却不吭不声，包括飞檐正下方睡得可踏实的他儿子媳妇也是一脸小题大做的神态。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主人家里没有一把椅子，没有一只茶盅，没有一个衣橱。他家的衣服要么随意地扔在地上，要么厚厚的塞在床头，掼拌桶上，扔背篼里。肮脏的胶鞋粘着各种垃圾恣意地靠在任意一堵墙壁，一只角落。原本我买来两张藤椅，想着至少可以留下来一张，兴致高涨的时候，不妨也搬上阳台对准月亮，蒙住鼻腔，吟上一吟，品上一品，哼上一哼，唱上一唱，到头来却全成了他们床头的衣橱。树根状颜色各异的劣质电线、插线板蔓延在各个房间，熟人帮忙布上的暗线已经成为了毫无头绪可言的蜘蛛网，暴露在明处的铝制线头比比皆是。你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带电接头哪些是断路接头。即使喝再多啤酒铅灌的身子我也绝不会往墙壁上靠。主人家，毫无疑问，一个彻头彻尾的女权家庭。在这个女主人挑粪、女主人插秧、女主人收割、女主人不得不挑大梁的家庭里，一老一小两个好吃懒做的男人说话就是在放屁！他们羞于牛后忍气吞声分别在各自的家庭里扮演着臣妾的角色，对每一道君王的圣旨俯首帖耳百依百从。男主人的三寸，就是女主人嘴里那句尖酸刻薄却又欲辩无词的至理名言，刘龙红，想当家，不说满满一挑，你给老子挑半挑谷子坡上走一趟！女主人无论能力、威望在整个尖山可谓首屈一指不可方物。要命的却是他一条细缝怎么也撑不开光明前途的儿子，哪年前裹起女主人巴心巴肝替她置办的新衣服金戒指没心没肺就已经远走高飞过了一个媳妇！再把眼前几万块钱买来的弄飞了，老天爷不是安了心让她这辈子临了临了当盘孤家寡人？而只要一提到保管室，一提到那些男盗女娼儿女情长，所有这些揪心扒肝让人一刻不得安生的烦心事便会被各种与色有染千奇百怪的话题渐渐冲淡，直到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林四孃是主人家的常客，也是少有的不背地里鹤短凫长的妇道人家。林四孃与女主人、媳妇儿饭桌仲裁庭上定义的色有染无染我不敢断言，起码男女主人没有当我面抖个原原本本。按常理说来，去保管室的，只要还充满生命活力的，公母特征特显著的，女的涂脂抹粉露起肉穿超短的，男的油光水滑盯起睛不带眨的，几乎肯定都有过这样那样的有染无染，奸情隐情。我知道，尽管我不打粉，不搽香香，不抹波丝，鞋上还蹭满鸡粪，弥勒佛般吊起万念皆空的大奶油肚子，背地里我依然还是有染的。那位从外地回来探亲的美女常和父母一道去保管室打牌，无意我们邂逅在了牌桌，从此非某不打！没有非比寻常的关系，她会死乞白赖鸿雁频频非得等到你才开局？而且明明还被好多双雪亮的眼睛看见过她面泛桃花霞飞双颊东倒西靠投怀送抱？好吧，我一贯水性杨花，我染。
林四孃男人是女主人幺弟，也是我最先在主人家麻将桌上认识的牌友，保管室附近一只偏僻的角落住家。请吃饺子那次我随主人家去过一次。作为回报，我也偶尔下厨请他们到主人家里吃火锅鸡。从烧水开始，男主人杀完一只鸡用不了半小时，而且对与吃有关的建议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厌其烦。类似水库粘鱼，秧田抠黄鳝，人迹罕至的老水沟竭泽而渔。这也正是我时常就会建议吃火锅鸡的主要缘由。为我们陈雷胶漆的友谊，趣味相投的爱好，爱染不染的绯闻，大不了把圈头凡长得像猫头鹰的鸡全给老子砍了！正好可以肃清打入我们土鸡队伍牛头马脸的妖孽！
林四孃，无业，四十出头，尖山第一高度，温雅含蓄，娴静端庄，输赢胜负笑谈自若。和添油加醋让家搭子也不得安宁的男主人判若云泥，这也正是我最为佩服她的地方。十打九输就是保管室她骄人的战绩！而走出了保管室所向披靡！糜的是她！除了草草共养了几只鸡鸭兔子外，地里的农活她几乎全不干，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贡井正读幼稚园学前班的女儿。除此之外，保管室牌桌上下午半天一准能见到她的身影。不过，小小一个学前班就足以让她一整天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这个校车不到，公交不通的村庄里，你只能几家人出高于常规的价格合租野的或者摩的。即便如此陪着笑脸千小心万注意，你依然还得担惊受怕一不留神哪里怠慢了大爷师傅。真惹恼了他，随便一个理由就够得你鼻龙口水喝上一壶！偶尔她和男人过来窜门，女主人便会竭力撮合我、男主人陪她、她男人打上一圈麻将。那天，向来以贤良淑德、貌婉心娴示人的她铁青着脸杵在主人院子里，披头散发，嘴皮发紫。她的命心儿，乖乖女玲玲儿居然学会了去保管室赊账！一口气啖了她绝对认可了的几十块！一个家境普普通通的女娃子，吃得来收不到口口不说居然还学会了撒谎、赊账！天啊！再不严加惩戒那将会是一个怎么样子才能收场的孽障？而此时的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纯一不杂的宝贝疙瘩跳着拜拜脚突然杀到，我绝不能让失去理智的她发现她和我熟头面花形同一家，更不能让怒不可遏的她确信正是我的推波助澜纵容了她不知丁董的命心儿学会了江湖救急。我确定，那样她会崩溃到一发而不可收拾必须将替罪羊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解枕干之雠的境地！尽管我也只是当着众人下不来台那次借了五毛再白送了五毛给她而已。宽宥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吧，我圣明的林四孃和主！阿门！
其实在我刚刚过来那会儿，女主人、女主人媳妇在饭桌上不止一次给我剖析过保管室。并以我所熟悉的林四孃为例现身说法，意在警告某不要把喂鸡的本钱白送了虎口，到头来让合伙人她们百忙上一场。一切妄图不劳而获的，菩萨保佑的女主人除外，都是纸老虎！保管室一共有两位不受欢迎的人，这是我亲临现场以人民币为代价换来的结果。而不是之前女主人嘴里的一位。呼风唤雨失误概率低于飞机故障率的男主人源于过于心狠手辣终被列入了满员状况下全保管室最不受欢迎的屠侬。我亲眼所见，围几个三个人的桌子邀约数次，居然没有一人接招！甚至有人指名道姓除了他任何人奉陪！为了百分之两百的利润砍头都不怕，面子算个卵！最终得偿所愿坐上牌桌的他，付之一笑，何足介意。他四合扣腰包里裹成一团的四百块钱，到结算那天，依然一分不少！还不包括他出门哪怕给猪打预防针也必须要涂抹上的波丝、雪花膏、打通一切关节的软云的开销。靠八百一千万单位人次往亲戚屁股膀子猛扎青霉素而运斤成风的救世主，那年以炉火纯青的技艺登堂入室应邀加入了公社兽防站，年薪2400，一年一结。而每次走村窜户的预防针，他居然都会背着女主人打到保管室女人堆去！据说让他躁动的心灵得以廖沙的唯一港湾就是保管室一位丰乳肥臀的人妇。
尖山不是大都市，保管室也不是夜总会，没有夜场，除非另约。即便如此也常常难遂心愿。打过两场之后再没起过念头。很有人困马乏浑水摸鱼的嫌疑。刚过来那会儿，夜饭后闲得无聊，男主人曾带我去保管室旁边刘姓老爷子家里打过一次夜场。咳咳喘喘老爷子待人热情周到，又是让坐请吃，又是掺茶递水的，一眼便是那种惟德动天无缘佛界功成不居深藏若虚之人，可一坐上牌桌，待客之道就不知去了哪里！满以为时来运转福星高照，没想到一圈不到开始欠钱，打到最后我反倒成为了被负债两百元钱的输家！真应验了句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仿佛上了有你的场子哪里还需不需要底钱！而这种在他们嘴里何足挂齿的小钱儿，差我的人我遇上又何止一位两位？洒家从貌相上看来难道真真就是面若猪相点儿不嘹亮好省油一盏灯嚜？欠人赌债还不经人核实，一提就急眼！幸好那次青筋暴跳对准桌子向穷寇小米牙发出最后通牒截止某盘为止双方若无异议不必签字画押点头吱声皆可的是他爷子，倘若换成了我，我想绝不会单单只是千夫所指集矢之的如此草草了事！从楼上连铺盖圈、椅子带人直接掼翻都极是有可能的！不和你打伙了！东西拿起爬！
保管室在尖山远近有名，坝下几个生产大队的个别社员也过来打牌。距离主人家五百米，地处后山一处并不算宽敞的山坳里。一排修葺一新的火砖小瓦房，室内窗明几净，陈设井然。门前一个三十见方三合土晒坝，一条刚好一车宽度的水泥路擦着晒坝边缘，通往半山腰主路。前后零零落落几幢楼房。听老板侄子说，是土地下户那年几百块钱买来的。先开了小卖店、茶馆，几经周折后变作了现在的麻将室。也是这方几个生产队里是唯一一个麻将室。加上四邻八里三亲六戚生意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第一次路过保管室，是那年秋天一场连续数日的暴雨过后，骑摩托车沿着泥泞的羊肠小路一步三滑几里路外帮主人家驮回刚出土的几口袋、箩筐小花生。还险些在那个高高的抬头坡摔个四仰八翻，如果不是死逮住龙头不放。沙炒小花生可是女主人木匠幺弟手中神乎其技的绝活！整座尖山绝无仅有！就连自以为老子第二儿第一最万能的张大拿每每提起他的炒花生也不得不啧啧称奇！两口子带上西藏回家探亲的大儿子过来窜门那天，坐院子方桌旁，他很小声在女主人耳边嘀咕什么，边从裤包往外抠出几颗小花生，大食指一摁，一粒粒轻轻丢进嘴里。就像十足的酒鬼咂摸白酒般，只顾着琢磨并不忙着下咽。我闻到了一股股浓郁的炒花生味。后来他从裤包里摸索了好一阵子，红着脸怪难为情地抠出几颗放在桌上。再摸回一颗准备捣碎的时候犹豫片刻放回了桌上。很可能他觉察到了众目睽睽。那年随主人老邻居到外地打工摔瘸了一只腿一只手后他一直在家休养生息。就是过来打麻将也常常弄得来一圈不倒就现了原形。女主人吆喝吃花生的时候，起先我并未在意，递入嘴里嘎嘣过后瞿然一惊，原来花生还可以炒成这种味道！而之前我是不知道还有小花生一说的。可惜的是，在那里两年时间他只带过来过一次。
保管室老板姓刘，五十好几，单身，一只脚微跛，主人的连枝，和侄子、侄子母亲住在一起。我没记住他们的关系。历来我也不屑于搞明白亲的、叔伯的、堂的、表亲的诸如此类高深莫测称谓的奥秘。请我吃午饭那次，她告诉过我，他们搬一起住是为了照顾腿脚并不利落的他。譬如进货、做饭。从坝基起头的水泥路，从主人家竹林外穿过几弯几拐通往保管室。男主人那般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偷偷跑着去用不了五分钟，这还是心肌缺血之后的速度。而之前，不用跑，他每天准是第一个到那里的主！到那里去，我通常会用上足足十几分钟，除非快过了钟点全靠造化闭上眼睛边吼边跑。无处不在的红麻子，让我很担心一阵大风从坡坎高处的树上飞下来。库房装红苕时，主人一家子大呼小叫屁股后一条即将蠕动而至的它。邀羊子过水磨，咕咚一声，眼前一黑，撒腿开飚！主人后来告诉我，腕口粗一条黑魆魆五步倒从我侧面枝丫落水，最多几十公分！后屋檐寻鸡，阳光下灼灼闪耀几米长一条还是两条……一时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没有后顾无忧的逃生舱，我得先声夺人人肉弹射！
无独有偶，包括我在内，这片十亲九故的人家，如男主人般，对雨天情有独钟。但凡下雨，包括“多云间晴，晚上有雷阵雨”，不约而同他们一点半准都那里集合。去晚了，那香算是白求了！管你福星高照，印堂发黑，乘胜追击，节节败退，过时不候，这就是规矩！去得早，桃子、兔子，万里挑一，晚了去，一排鼓睛暴眼血盆大口正等著食吃。和这个山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农闲、雨天、心情大好的某天，丢下饭碗，女主人亲自带队，背上孙子，领上媳妇直奔那里。一点半，准以前！包括女主人嘴里贵生贼心不死的、傻得来奶子、屁股都没遮严实衣衫褴褛那斜眼老女人，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在弯上遇上她。后背差不多倒栽葱托着没有主孙娃子的光屁股匆匆赶往那里，被胖胖的孙子扽得衣领勒进了脖子，面庞紫红，却无暇顾及。
因为不得不已的生计，那年我去了外地，住进了男主人家里。在我所寄居的这个五口之家里，听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保管室。主人只会躲门缝瞧人的乖孙子，只要吃药丸子、造瞌睡就会哭哭啼啼拽着她娘娘吵着闹着要去保管室。要骑香香、磨和顶子。
主人家一楼一底的清水房建在山腰一片锄头钻子开凿来的空地上，楼上楼下共七间房，不算后来拐角接上的厨房、猪圈。是九十年代初建成整个生产队第一栋楼房，花销八千银洋。不过，他嘴里无限风光的尖山第一早已是过眼云烟，我亲眼所见到的它，西风落叶，人丁凋零。他叽叽喳喳的两位女儿早已长大成人远走他乡，他同舟而济的三位姊妹嫁做人妇各奔东西，他最心疼他的两位老人也在哪年哪年以前早已腾云驾鹤作古仙境。留给他的就只是那一间间空荡荡的屋子，一块块零零落落的自留地，一片片鸡争鹅斗永无宁日的山林，堂屋头顶上风木之思的灵牌，女主人直到油尽灯枯也无以为报为她女儿工作帮助他大姐打理的一亩三分油菜地！就连它旁边曾经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吴家老院子也只留下来依稀还分得出界限来的地基风化了的条石，一块完完整整堂屋的三合土，一眼承载着吴家兴衰荣辱的古老的水井。
女主人凭借她无可置疑的实力掌控全局，独揽经济。除了门前自留地里的红苕、玉米、油菜，大兄弟老房子弱水之隔一片花生，鸭儿凼冬水田一年一季的口粮，几只鸡鸭鹅兔，她一年喂两头年猪。一头临近过年卖毛猪，一头杀了留存部分，其余市场价出让给乡俚。而实际上山里的这些人家几乎都是农商合一，遇上三月桃花节，他们家家户可以为富贵浮云的您烹饪上大自贡绝无二家的山珍野味，为走南闯北的您烧烤来全贡井望尘莫及的兔子鸡子卵子、和见上生人就犯浑的井底之土蛙土鳝土鸭土蛤蟆……
女主人家没有专门的洗澡间，她也绝不会答应把一锄一锄刨出来的血汗钱拿来搞逑莫名堂的冲水茅房，卵用没得一丁点儿的瓷砖、太阳能，猪圈兼着厕所、洗澡间。尽管四处通风条件过于简陋，厚厚一层蜘蛛网墙壁、栅栏上蠕动着虎视眈眈击排冒没的机会主义，也尽管鼠目寸光的自己在昏黄的灯影下很难准确分辨蹲位上到底是无药可救的蜈蚣还是奇痒难耐的毛虫？更无关乎墙角嗖的一下蹿过去的究竟是溜之大吉的地滚子还是背水一战的黄鼠狼，你也得硬着头皮提上水桶若无其事长驱直入，你总不至于胆小到还不如一个五六十岁的娘们儿吧？厨房连着猪圈，一大一小两口柴灶，一口青石板水缸。和厨房相连的偏房堆放着各种农具、杂物、抽水泵、水管。除非不要下雨，否则再多的容器也无济于事。陈年的蜘蛛网厚厚地铺开在卧室各个角落，扑满粉末的蜘蛛网缠绕上窗户锈蚀的钢筋，顺电线爬上裹住了半个白炽灯。大大小小的野心家们又从屋顶、角落、家私、白炽灯往下编织着更为璀璨的饕餮梦幻。堂屋最留得住人，我在那里为他们花钱安装了飞行吊扇、日光灯管。只要不是睁不开眼，他们可以把一顿午饭兴致勃勃吃到闹鬼的时间。女主人并不介意花上宝贵的午休时间趴上饭桌享受享受由我支付一半费用的自来风扇。最右侧的打米间是一切噪声、粉末的发源地。所有房间间没有安装可以隔断的木门，所有窗户没有安装可以遮风挡雨的玻璃。最要命的是，楼上与厨房相连拐角处的房顶露台摆放着一只没人愿意打理任何时候都快漫过或者已经漫过了弦的尿桶。惹来整个楼上臭气熏天夏天苍蝇打堆。房顶一只飞檐和墙体裂开一条长长的豁口，重力让豁口不断加宽，不时可以听到小瓦哗啦啦下滑的声响。和椽子被强烈的山风敲打得叽叽咕咕。担心池鱼之祸殃及无辜，我不计恐高多次主动提出协助修缮，男主人却不吭不声，包括飞檐正下方睡得可踏实的他儿子媳妇也是一脸小题大做的神态。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主人家里没有一把椅子，没有一只茶盅，没有一个衣橱。他家的衣服要么随意地扔在地上，要么厚厚的塞在床头，掼拌桶上，扔背篼里。肮脏的胶鞋粘着各种垃圾恣意地靠在任意一堵墙壁，一只角落。原本我买来两张藤椅，想着至少可以留下来一张，兴致高涨的时候，不妨也搬上阳台对准月亮，蒙住鼻腔，吟上一吟，品上一品，哼上一哼，唱上一唱，到头来却全成了他们床头的衣橱。树根状颜色各异的劣质电线、插线板蔓延在各个房间，熟人帮忙布上的暗线已经成为了毫无头绪可言的蜘蛛网，暴露在明处的铝制线头比比皆是。你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带电接头哪些是断路接头。即使喝再多啤酒铅灌的身子我也绝不会往墙壁上靠。主人家，毫无疑问，一个彻头彻尾的女权家庭。在这个女主人挑粪、女主人插秧、女主人收割、女主人不得不挑大梁的家庭里，一老一小两个好吃懒做的男人说话就是在放屁！他们羞于牛后忍气吞声分别在各自的家庭里扮演着臣妾的角色，对每一道君王的圣旨俯首帖耳百依百从。男主人的三寸，就是女主人嘴里那句尖酸刻薄却又欲辩无词的至理名言，刘龙红，想当家，不说满满一挑，你给老子挑半挑谷子坡上走一趟！女主人无论能力、威望在整个尖山可谓首屈一指不可方物。要命的却是他一条细缝怎么也撑不开光明前途的儿子，哪年前裹起女主人巴心巴肝替她置办的新衣服金戒指没心没肺就已经远走高飞过了一个媳妇！再把眼前几万块钱买来的弄飞了，老天爷不是安了心让她这辈子临了临了当盘孤家寡人？而只要一提到保管室，一提到那些男盗女娼儿女情长，所有这些揪心扒肝让人一刻不得安生的烦心事便会被各种与色有染千奇百怪的话题渐渐冲淡，直到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林四孃是主人家的常客，也是少有的不背地里鹤短凫长的妇道人家。林四孃与女主人、媳妇儿饭桌仲裁庭上定义的色有染无染我不敢断言，起码男女主人没有当我面抖个原原本本。按常理说来，去保管室的，只要还充满生命活力的，公母特征特显著的，女的涂脂抹粉露起肉穿超短的，男的油光水滑盯起睛不带眨的，几乎肯定都有过这样那样的有染无染，奸情隐情。我知道，尽管我不打粉，不搽香香，不抹波丝，鞋上还蹭满鸡粪，弥勒佛般吊起万念皆空的大奶油肚子，背地里我依然还是有染的。那位从外地回来探亲的美女常和父母一道去保管室打牌，无意我们邂逅在了牌桌，从此非某不打！没有非比寻常的关系，她会死乞白赖鸿雁频频非得等到你才开局？而且明明还被好多双雪亮的眼睛看见过她面泛桃花霞飞双颊东倒西靠投怀送抱？好吧，我一贯水性杨花，我染。
林四孃男人是女主人幺弟，也是我最先在主人家麻将桌上认识的牌友，保管室附近一只偏僻的角落住家。请吃饺子那次我随主人家去过一次。作为回报，我也偶尔下厨请他们到主人家里吃火锅鸡。从烧水开始，男主人杀完一只鸡用不了半小时，而且对与吃有关的建议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厌其烦。类似水库粘鱼，秧田抠黄鳝，人迹罕至的老水沟竭泽而渔。这也正是我时常就会建议吃火锅鸡的主要缘由。为我们陈雷胶漆的友谊，趣味相投的爱好，爱染不染的绯闻，大不了把圈头凡长得像猫头鹰的鸡全给老子砍了！正好可以肃清打入我们土鸡队伍牛头马脸的妖孽！
林四孃，无业，四十出头，尖山第一高度，温雅含蓄，娴静端庄，输赢胜负笑谈自若。和添油加醋让家搭子也不得安宁的男主人判若云泥，这也正是我最为佩服她的地方。十打九输就是保管室她骄人的战绩！而走出了保管室所向披靡！糜的是她！除了草草共养了几只鸡鸭兔子外，地里的农活她几乎全不干，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贡井正读幼稚园学前班的女儿。除此之外，保管室牌桌上下午半天一准能见到她的身影。不过，小小一个学前班就足以让她一整天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这个校车不到，公交不通的村庄里，你只能几家人出高于常规的价格合租野的或者摩的。即便如此陪着笑脸千小心万注意，你依然还得担惊受怕一不留神哪里怠慢了大爷师傅。真惹恼了他，随便一个理由就够得你鼻龙口水喝上一壶！偶尔她和男人过来窜门，女主人便会竭力撮合我、男主人陪她、她男人打上一圈麻将。那天，向来以贤良淑德、貌婉心娴示人的她铁青着脸杵在主人院子里，披头散发，嘴皮发紫。她的命心儿，乖乖女玲玲儿居然学会了去保管室赊账！一口气啖了她绝对认可了的几十块！一个家境普普通通的女娃子，吃得来收不到口口不说居然还学会了撒谎、赊账！天啊！再不严加惩戒那将会是一个怎么样子才能收场的孽障？而此时的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纯一不杂的宝贝疙瘩跳着拜拜脚突然杀到，我绝不能让失去理智的她发现她和我熟头面花形同一家，更不能让怒不可遏的她确信正是我的推波助澜纵容了她不知丁董的命心儿学会了江湖救急。我确定，那样她会崩溃到一发而不可收拾必须将替罪羊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解枕干之雠的境地！尽管我也只是当着众人下不来台那次借了五毛再白送了五毛给她而已。宽宥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吧，我圣明的林四孃和主！阿门！
其实在我刚刚过来那会儿，女主人、女主人媳妇在饭桌上不止一次给我剖析过保管室。并以我所熟悉的林四孃为例现身说法，意在警告某不要把喂鸡的本钱白送了虎口，到头来让合伙人她们百忙上一场。一切妄图不劳而获的，菩萨保佑的女主人除外，都是纸老虎！保管室一共有两位不受欢迎的人，这是我亲临现场以人民币为代价换来的结果。而不是之前女主人嘴里的一位。呼风唤雨失误概率低于飞机故障率的男主人源于过于心狠手辣终被列入了满员状况下全保管室最不受欢迎的屠侬。我亲眼所见，围几个三个人的桌子邀约数次，居然没有一人接招！甚至有人指名道姓除了他任何人奉陪！为了百分之两百的利润砍头都不怕，面子算个卵！最终得偿所愿坐上牌桌的他，付之一笑，何足介意。他四合扣腰包里裹成一团的四百块钱，到结算那天，依然一分不少！还不包括他出门哪怕给猪打预防针也必须要涂抹上的波丝、雪花膏、打通一切关节的软云的开销。靠八百一千万单位人次往亲戚屁股膀子猛扎青霉素而运斤成风的救世主，那年以炉火纯青的技艺登堂入室应邀加入了公社兽防站，年薪2400，一年一结。而每次走村窜户的预防针，他居然都会背着女主人打到保管室女人堆去！据说让他躁动的心灵得以廖沙的唯一港湾就是保管室一位丰乳肥臀的人妇。
尖山不是大都市，保管室也不是夜总会，没有夜场，除非另约。即便如此也常常难遂心愿。打过两场之后再没起过念头。很有人困马乏浑水摸鱼的嫌疑。刚过来那会儿，夜饭后闲得无聊，男主人曾带我去保管室旁边刘姓老爷子家里打过一次夜场。咳咳喘喘老爷子待人热情周到，又是让坐请吃，又是掺茶递水的，一眼便是那种惟德动天无缘佛界功成不居深藏若虚之人，可一坐上牌桌，待客之道就不知去了哪里！满以为时来运转福星高照，没想到一圈不到开始欠钱，打到最后我反倒成为了被负债两百元钱的输家！真应验了句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仿佛上了有你的场子哪里还需不需要底钱！而这种在他们嘴里何足挂齿的小钱儿，差我的人我遇上又何止一位两位？洒家从貌相上看来难道真真就是面若猪相点儿不嘹亮好省油一盏灯嚜？欠人赌债还不经人核实，一提就急眼！幸好那次青筋暴跳对准桌子向穷寇小米牙发出最后通牒截止某盘为止双方若无异议不必签字画押点头吱声皆可的是他爷子，倘若换成了我，我想绝不会单单只是千夫所指集矢之的如此草草了事！从楼上连铺盖圈、椅子带人直接掼翻都极是有可能的！不和你打伙了！东西拿起爬！
保管室在尖山远近有名，坝下几个生产大队的个别社员也过来打牌。距离主人家五百米，地处后山一处并不算宽敞的山坳里。一排修葺一新的火砖小瓦房，室内窗明几净，陈设井然。门前一个三十见方三合土晒坝，一条刚好一车宽度的水泥路擦着晒坝边缘，通往半山腰主路。前后零零落落几幢楼房。听老板侄子说，是土地下户那年几百块钱买来的。先开了小卖店、茶馆，几经周折后变作了现在的麻将室。也是这方几个生产队里是唯一一个麻将室。加上四邻八里三亲六戚生意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第一次路过保管室，是那年秋天一场连续数日的暴雨过后，骑摩托车沿着泥泞的羊肠小路一步三滑几里路外帮主人家驮回刚出土的几口袋、箩筐小花生。还险些在那个高高的抬头坡摔个四仰八翻，如果不是死逮住龙头不放。沙炒小花生可是女主人木匠幺弟手中神乎其技的绝活！整座尖山绝无仅有！就连自以为老子第二儿第一最万能的张大拿每每提起他的炒花生也不得不啧啧称奇！两口子带上西藏回家探亲的大儿子过来窜门那天，坐院子方桌旁，他很小声在女主人耳边嘀咕什么，边从裤包往外抠出几颗小花生，大食指一摁，一粒粒轻轻丢进嘴里。就像十足的酒鬼咂摸白酒般，只顾着琢磨并不忙着下咽。我闻到了一股股浓郁的炒花生味。后来他从裤包里摸索了好一阵子，红着脸怪难为情地抠出几颗放在桌上。再摸回一颗准备捣碎的时候犹豫片刻放回了桌上。很可能他觉察到了众目睽睽。那年随主人老邻居到外地打工摔瘸了一只腿一只手后他一直在家休养生息。就是过来打麻将也常常弄得来一圈不倒就现了原形。女主人吆喝吃花生的时候，起先我并未在意，递入嘴里嘎嘣过后瞿然一惊，原来花生还可以炒成这种味道！而之前我是不知道还有小花生一说的。可惜的是，在那里两年时间他只带过来过一次。
保管室老板姓刘，五十好几，单身，一只脚微跛，主人的连枝，和侄子、侄子母亲住在一起。我没记住他们的关系。历来我也不屑于搞明白亲的、叔伯的、堂的、表亲的诸如此类高深莫测称谓的奥秘。请我吃午饭那次，她告诉过我，他们搬一起住是为了照顾腿脚并不利落的他。譬如进货、做饭。从坝基起头的水泥路，从主人家竹林外穿过几弯几拐通往保管室。男主人那般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偷偷跑着去用不了五分钟，这还是心肌缺血之后的速度。而之前，不用跑，他每天准是第一个到那里的主！到那里去，我通常会用上足足十几分钟，除非快过了钟点全靠造化闭上眼睛边吼边跑。无处不在的红麻子，让我很担心一阵大风从坡坎高处的树上飞下来。库房装红苕时，主人一家子大呼小叫屁股后一条即将蠕动而至的它。邀羊子过水磨，咕咚一声，眼前一黑，撒腿开飚！主人后来告诉我，腕口粗一条黑魆魆五步倒从我侧面枝丫落水，最多几十公分！后屋檐寻鸡，阳光下灼灼闪耀几米长一条还是两条……一时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没有后顾无忧的逃生舱，我得先声夺人人肉弹射！
无独有偶，包括我在内，这片十亲九故的人家，如男主人般，对雨天情有独钟。但凡下雨，包括“多云间晴，晚上有雷阵雨”，不约而同他们一点半准都那里集合。去晚了，那香算是白求了！管你福星高照，印堂发黑，乘胜追击，节节败退，过时不候，这就是规矩！去得早，桃子、兔子，万里挑一，晚了去，一排鼓睛暴眼血盆大口正等著食吃。和这个山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农闲、雨天、心情大好的某天，丢下饭碗，女主人亲自带队，背上孙子，领上媳妇直奔那里。一点半，准以前！包括女主人嘴里贵生贼心不死的、傻得来奶子、屁股都没遮严实衣衫褴褛那斜眼老女人，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在弯上遇上她。后背差不多倒栽葱托着没有主孙娃子的光屁股匆匆赶往那里，被胖胖的孙子扽得衣领勒进了脖子，面庞紫红，却无暇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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