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少年念书时节,我确乎做了许多坏事:闹课堂,打架,逃学,看黄书,和班主任斗狠,在老师寝室门楣贴"厕所"纸条,较之其他同学,可以说劣迹斑斑,胆大妄为,
1978年,我考上重点中学15中,大喜过望;因为初中前二年半,我还是差生;英语10分以内,物理化学30分以内,数学语文常年在及格的地平线上挣扎,唯一稍好的是政治,我记性好,总能背出七八十分……除了邻居同学牛琳琳的妈虚心假意夸我能行之外,父母和老师都没有指望我考上什么高中;可就凭我一点小聪明,凭我半年的刻苦,加上神出鬼没的作弊手段,居然成了为数不多的"分槽喂养"的重点生,初中许多班干部,平时成绩似乎高出我许多的同学,都被贬出长安,流放到偏远的普通中学去了,按道理,我应该在快意人生之际,更上一层楼;可我旧习难忘,恶习难改;在重点中学,我更是差生的差生,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为快,
当然,干种种坏事,不光单打独斗,还经常邀约志趣相投的同学合伙,
15中的中山坡两侧,原先种植两排腊梅树,树干粗壮弯曲,龙盘蛇绕;树枝旁逸斜出,疏密有致;寒冬时节,盛开的腊梅花,在雪地里,在灰黑的屋墙的映衬下,金光灿灿,如同大片的盛开的欢乐,大片盛开的笑容,张扬着冬天的温暖和幸福……
我总忍不住去偷折一枝,掖在怀里,插在水瓶里,满屋都是清香,折梅枝,被老师们发现就会遭殃,课堂上训斥,全校点名批评;特别是那个主任秃头熊,老在高音喇叭里大喊大叫:"又是高一八班干的!又是那个范刀剑干得坏人坏事!要严惩!"
一次放学后,我在树干上翻单杠玩,却将树干压断了,于是,干脆掰下,翻墙回家插在女同学牛琳琳家的花坛中;她妈妈宋阿姨强拉我吃饭还满嘴谢声不迭,牛琳琳端着饭碗一会儿撇着嘴说些鄙夷我行径的话,一会儿在饭碗后抿着嘴偷着乐……
秃头熊疯了似的闯入教室,大声咆哮:"肯定是你们干的!男生干的!那么粗,那么粗的树枝,女生是掰不动的,啊?要严查,要严查!简直是在挖祖坟!这么粗的树干肯定是用锄头挖下来的,"
秃头熊气急败坏地表演了一轮又一轮的手舞足蹈,唾沫四溅……没抓住现行,我就若无其事,虎啸熊嚎浑不觉,趴在课桌上用课本遮住脸,撇起嘴唇吹起蛐蛐的叫声,声声悦耳……
春天来了,梅花渐渐凋谢,直至剩下稀疏的绿叶,同学们都在埋头学习,我不是逃学去找校外哥们偷鸡摸狗,就是跑到省图书馆去看诸如<青春之歌><三家巷><西厢记>等等黄书,
一天放学时间,我走进我们家前那条小巷时,远远见牛琳琳站在她家门口向我招手,我赶紧走过去,伸出右手:"牛琳琳同志,好久不见,"我学着书上的情节,想握她的手,她一把打掉我的手,还呸了一声,我只好嘿嘿的讪笑,自小一块长大,两人爱打架;蒙学前, 我打不赢她,上学了,我又不能打女生了;虽然牛高马大的她经常挑衅我,
"告诉你一个不幸消息,"她双手叉着腰,严肃的告诉我,"中山坡的梅花树,移栽了,"
"这是什么不幸?莫非移栽不当,全死光了?"她家喜欢养花养草,她也懂花草习性,
"你傻呀!今天移栽的,怎么就死了?再说这个季节移栽是不会死的,"她站在门槛上,居高临下,一手还叉着腰,伸出另一手在我额头上指指点点,
我有点恼火了,"你站下来说好不好?完全像我妈在训斥我,你又不说完,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走下来,俯身在我身上嗅来嗅去,我不知所措,却看见她的黑发丝的遮掩下的一片洁白颈脖,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一阵异样,血涌上头,
"你到哪儿混了几天?满身臭味,"她命令:"快告诉我!"
"今天踩鸡子,不小心踩进茅坑了,"我老实交代"我在水塘里洗了,等晒干了,才穿的,"
"那好!"她又站在门槛上了,眼睛望着远方天空,平静的说:"今晚,去挖一株梅花树送给我,"
我吓一跳,"偷一株梅花树?"
"对,"
"在哪?"
"在办公楼前原先的小草坪,"
"才移栽到那儿?"
"对,才移栽的,埋的土还是松的,正好挖,"
我偷鸡摸狗还可以,盗窃国家财产,可不能,
"不挖!"
"就要你挖!"她也斩钉截铁回答,
"凭什么?"我气哼哼,
"就凭你会,你敢!"
"不去,"我不是那种经不住表扬的人,
她望着我,半天才说"我不理你了,"
我摇头,不做声,
"以后别再来我家蹭饭吃了,"
我还是摇头,
忽然,她大声说:"我马上告你妈去,说你成天背着书包假装上学,却旷课逃学到外面鬼混,还臭不可闻!"
这下击中我的七寸了,我妈会用身边的什么火钳呀,鸡毛掸呀,小木凳呀--反正抓到什么就什么--把我打得体无完肤的,我是不敢反抗的,不然暴烈的父亲的家法还要残酷,
我投降,小心翼翼的问她:"怎么去偷一株梅花树,送你?"
她笑吟吟的说:"好,我给你准备工具,晚上12点去,"
啊,魔鬼!
我将翻斗车放在院墙外,先将十字镐和铁锹扔过院墙,退后几步,一冲,蹬上墙壁,双手紧扣墙头,用力,翻上院墙,看看办公楼,黑灯瞎火,我凌空跃下……
"哎哟!"脚心一阵剧痛,跳在他妈的十字镐上了,幸亏没有跳到铁锹的锋刃上,
我赶紧四周瞅瞅,到处想死灭了一样,世界只剩下了我……
这儿黑暗静悄悄……
啊,梅花树林,月光下,蟒蛇一样交缠着,似乎在滋滋滑动,脊背上闪着银灰色的磷光,树叶低垂,好像在发出幽幽的叹息……
我吞了一口唾沫,扛起工具,壮胆一拐一拐的钻进密林,
按照牛琳琳的指示的方位,我找到了那颗最小的梅花树,它挤在大树间,缩成一团,在和暗中沉默着,但我知道它没有睡眠,因为我能感觉到它的身躯的微微体温,并且还散发着细细的清香,我握住它,它的生命我手中悄然无息的生长……
弯腰用十字镐照树根周边挖下去,湿湿的,松松的,好挖,
可待用锹来铲土时,就大不妙了,湿土粘在锹面上,很难甩脱,只好手脚并用,手抓脚蹬,弄得浑身是泥,但还是进度不快,我恨不能用嘴吃掉这些泥巴……
都怪牛琳琳太坏!
我一边挖一边将牛琳琳恶鬼婆娘臭婆娘乱骂,如果将来做我老婆,我一定报仇,天天晚上带她到乱葬岗去看磷火,看死尸去……吓死她,吓她个半身不遂,中风偏瘫,终生不能再欺负我了……
当然,如果她认错了,苦苦哀求我,我先翘着二郎腿假装不答应,直到她害怕的哭泣了,我再答应,不整治这婆娘了……唉,她愿意做我老婆吗,我仔细分析,还是不大可能,将来她肯定能考上大学,我还在社会底层混日子,她就是喜欢我,也不会嫁给我的,哼,女人都他妈的世态炎凉的很,才不理会青梅竹马呢,才不管同学少年呢,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假的,不过就是那样,我也不会去自杀,变什么蝴蝶的,我可以把牛琳琳带跑,去周游世界,每天睡水泥管道,铺上稻草还是很舒服的,我把大捆稻草让给她,她一定会感动热泪盈眶的……
我一边挖,一边不知不觉流泪了……
小腊梅树终于挖起来了,可连根带树起码有一百多斤,我把它扛到院墙下,却发了愁,不能扛过院墙的,推也不好推,我又开始咒诅起牛琳琳来了,并埋怨她害苦了我,浑身上下没有不是泥巴的,脸上有,颈脖有,手有,脚有,连肚子,皮带都有……啊,皮带!我灵光一闪,好办了,
先把工具甩过墙,脱下长裤,抽出皮带,把湿漉漉的裤子也甩出去,我将梅花树立起靠墙,攀上树,讲皮带系在树梢的叉丫处,手捏皮带攀树爬墙,坐上墙顶;我使出平生所有气力,憋住喘气, 摇摇欲坠的将沉甸甸的家伙拉上墙,再慢慢挪过墙顶,一把推下!
宽阔的马路上,路灯昏暗明灭,路面如洗,静静的向远方延伸……
一个黑乎乎的鬼影似地的少年,赤膊赤脚满面污泥,推着一辆小翻斗车,车上按睡着一株梅花树,默默走在人生的一条道路上,在黑暗的混沌里,在黎明的觉醒中……
走到巷口,忽然看见一只黑犬,它坐在路灯下,开始向少年吠叫起来……
2012,6,8,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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