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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尾

如果说她还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缘分的话,那就是和它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种一眼就看到它眼睛里的委屈与倔强的感觉,似曾相识,让她无法不对自己妥协,从此她和它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全身金黄的毛包裹着瘦弱的身躯、虎头虎脑的呆萌模样、可以塞进大头皮鞋里的小小身体,安静地趴在一根根蓝色铁丝做成的囚笼里,不吃不喝。她扒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时,看到它的第一眼的模样,可爱又让人心疼。卖掉它的大妈站在一旁不停向众人夸耀这些趴在地上的商品是如何出色,“你看这毛发,你看这眼神,你看这叫声,”说着便“啪啪”两下打在狗的身上,顿时凄厉的“嗷嗷”声回荡在围观人群的耳边。她看着它在笼中不停地张望,看到它眼里的无助与惧怕。最后,她买下了它,带着它走了,她走时身后那位大妈滔滔不绝的声音丝毫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一个小时的汽车,她将它带到自己的家,从此也是它的家。

回到家,打开笼子,丢掉那个束缚,她抱起它,让它舒服地趴在她的腿上,它只是颤抖,她一遍遍得抚摸着它的小脑瓜,“乖乖的,不怕。”她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在空气中形成的声波,连她自己都震了一下。在她的手碰触到它的尾部时,手指僵在半空中,脑中不断回响一个声音“它没有尾巴”。这个只有一个月大的小生命没有生命中本该拥有的东西。她把它翻过来,死死盯住它的尾部,希望找出一点点奇迹,可她看到的只有那黄色绒毛覆盖下的一点短尾的伤口。

瞬间她眼前就起了一层水雾,也许是为了想让狗与众不同,也许只是狗主人一点无聊的心思。听别人说,有的狗一出生就被断尾,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出生的小生命带着对世界的期望来到这个世上,它纯粹,真诚,不该有这样的命运。看着这么深的伤口,她可以想象到断尾的痛,如果十指是连心的,那么尾巴又是连着哪里呢?她抱着它,仿佛怀里的是珍宝,是她全部的思想。她什么都不要想,只是紧紧地抱着它。

她喂它吃最好的,应该说是她所拥有的最好的,香肠,各种肉,牛奶。下班后,她带着它散步,它肥嘟嘟的身子,小小的脑袋,短小的四条腿,走起路来都是一蹦一跳的。走到哪别人都会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它,她听到他们议论或猜测,“你快看啊,那条狗没有尾巴唉。好奇怪的狗,什么品种的”。她每次听到都觉得心中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丝线,越解越乱乱成一团,扯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对旁人说起她有了一个它,旁人都说,一条狗而已,还用买吗?家里到处都是,有的人家的狗下崽了都没地方扔。别说掏钱买,白送都不要,这东西养着费力又费食,浪费感情。她听完只是默默的低下头,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地抱起它,抚摸它的小脑袋。她自从发现它断尾后就再也不去触及它尾部的皮肤,她胆小,她更怕它还记得一些事情。浪费感情吗?她不知道,也许吧。不过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感情这个东西。

有天晚上下暴雨,一声“轰隆”声把她从梦里惊醒。她从床上猛地爬起来,一遍遍叫它的名字。她奔向它的窝,那是她亲自为它搭建的“家”。她抱着它,一遍一遍的说“没事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说给谁听的,是它,或是她自己,她分不清。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的轰隆隆的巨响,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从窗边划过,她突然分不清自己正处于何处,又为何会漂流至此。“哎,你家的旺旺睡了没?让它通过电话叫两声给我听听。”

“这个估计难,它早就在我床底下睡着了。”“那好吧,那你去帮我摸摸它的小脑袋,说声晚安。”“我的神,好吧,我去还不行吗,真拿你没办法。”熟悉的声音一遍遍的在她的耳边回荡,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来的味道。她抱着它,用更大的力气。“汪汪、嗷嗷、”它发出抗议的叫声。她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正捏住了那条断尾,她的手条件反射般一秒收回。四周黑的看不到一丝光亮,她张开自己的手指,在空中只有一小片阴影。寂静从虚空中来,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这个城市里,一层层的面具下,她看不到其它,只有虚空,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的面前是一堵墙,后来她发现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堵墙,于是她就通过这些墙与人们对话,固体也会传声,虽然她看不见他们,但可以听到声音。好的、坏的、动听的、噪杂的、低沉的、尖锐的……再后来,她有了它,它是她的倾听者,它不会说话,但会“汪汪”。朋友说,可惜了这么一只好狗,没有尾巴的狗表达不了心情了。狗尾巴翘起是快乐,尾巴低下是沮丧,摇尾是乞求怜悯。她只是笑笑,她知道它的心情,通过叫声和眼神。

时间久了,它竟也舍不得她,每次出门前,它总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声音低沉地叫。她想起她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它满眼的敌意,她看到的只是里面蕴藏的恐慌与受伤。她给它安慰,它用小小的利爪抓她,用还没长齐的牙咬她。时间越久它越信任她,把她当做主人,把她当做依靠。也许她拥有很多,但它只有她。她不舍得它在别处受委屈,必须亲自照料。他们是彼此的世界。

她带它出去玩时,它腿短个头小跑得慢,她放慢脚步等它。别人叫它它也只是瞅上几眼,然后跑向她。肥嘟嘟的身子,小短腿,没有尾巴,这就是她的它。她带它去公园玩,绕着公园里的长椅一圈一圈的跑,它跑累了就蹲在地上耍赖,不肯起身。她笑着抱起它,坐在长椅上休息,喂它香肠与矿泉水。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铺在他们身上,它“汪汪汪”地表达自己,她也学着它的语调“汪汪汪”地出声。她笑了,看着它慵懒地翘起小爪子的模样,她笑得心底都泛起一层层欢乐的涟漪。她从它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曾经有那么一句话叫做“陪你直到我没有生命的那一刻。”她听过很多次,各种人说的各种语气。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但是它做到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它的生命那么短。五年,她和它一起度过了很欢乐的时光,在那些数不清的失意或沉沦里,只有它最懂她,什么都没说过,只是静静地陪伴她。它死的时候她不知道,等她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僵硬,爪子再也不能放在她的手里。它的断尾处已经愈合,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伤疤的痕迹。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为什么会消失?为什么会死亡?没有征兆,没有告别。她查了很多资料还是没有得出答案,有人说有些狗的寿命本来就很短,可能是自然消亡。时间到了,一切都会消亡。

她总是在纠结于为什么,后来发现为什么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养过狗,偶然在路上走过看到类似的它,或许会有暂时的恍惚,一想起那条断尾,就猛然清醒,那不是它,再也不存在她的它了。她想起它就会想起那条断尾,它走了后,她又回到了在一堵堵墙面前生活的状态,声音在空气中飘得那么远,心却再也看不见。

有人问她,你把最不一样的感情放在哪里?她没有回答,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那个肥嘟嘟、小短腿的、断尾的、走到哪它都愿意跟着她的它。如果只用缩写,她叫JZ,它就叫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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