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听过最多的话就是：
“哎呀，这闺女圆乎乎的，长得可真像他爸！”
我确实很像我爸。脸圆，手圆，身子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肉球。我之所以胖成这样，都是托我爸的福。
从小学到高中，我爸几乎承包了我的一日三餐。每天早上一杯牛奶三个面包，午餐、晚餐都是两荤一素一碗汤。我的食量比大人还多，能不胖吗？
我爸不是厨师，但他胜似厨师。再平凡普通的食材，只要一经他手，就变成了餐桌上香喷喷的美味佳肴，让人看了食指大动，吃了欲罢不能。
我小时候最爱的，就是爸爸做的烤面包了。白白的面粉揉好放在碗里慢慢发酵，像吹气球一样，香甜的气息逐渐盈满面团的每一个孔隙。几个小时后，它们就胀成了一个个胖乎乎的面团。
爸爸每次把面包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时候，都会准备两个盘子，一个大，一个小。大的那个装的是烤好的面包，小的那个他藏起来不让我看。
“那是什么？”我经常好奇地问。
“独门秘籍。”我爸故作神秘状：“下次烤面包的时候用得上的。”
“什么呀？”我抢着要看，爸爸却把它放到了冰箱最上层——我够不着的地方。
“小不点，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我爸爸把大盘子递到我面前。里面的面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个大，金黄，气味醇香。
我大概确实是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的，在这么诱人的食物面前，再绝妙的秘方也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爸爸的面包是真的好吃啊！金黄酥香的外皮，白嫩柔软的内里，再加上各种各样的馅：豆沙甜糯，肉松咸香，咬一口，满嘴都是幸福的味道。
我们现在常常说某某食物有治愈性，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我小时候食量大，甚至吃的比爸妈还多。我妈偶尔就会埋怨我：
“一个女孩子家吃这么多干什么？”
每当这时候，我爸就会护着我说：
“能吃是福嘛！小孩子长身体重要。”
说罢，便笑眯眯地从自己碗里夹出一块面包，往我碗里塞。
在爸爸的“教导”下，我像放在碗里慢慢发酵的面团，一路从小学胖到了初中，再胖到了高中。
尽管体重一路飙升，我却是一个幸福的胖子。就像我爸说的，能吃是福嘛！尤其是吃着爸爸的美食的时候，整个人满头满脸都要裹在幸福的香气里了。
二
我高中是住校的，这就意味着不能经常回家，吃到爸爸烧的一手好菜了。再加上学习压力大，经常要熬夜，我迅速地瘦了下来。
那天是周末，我写作业写得烦闷，就打算去厨房溜一圈，想帮着点爸爸什么忙，顺便打发时间。
我爸正在做红烧鱼，看到我过来，笑眯眯地问：
“饿了？”
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也是，你在学校吃的太少了，要加强营养呀！”
我爸一边说着，一边把切好的葱姜蒜末撒到锅里，用油小小的爆了一下，再淋上酱油和料酒。“啦——”一声，浓郁的酱香就被逼出来了。
鱼已经蒸好了，我爸把它拿出来，瞬时空气里就有了两种不同的香味，酸甜浓郁的是酱香，鲜美温和的是鱼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我顿时心中大畅。
“什么时候能做好呀？”我问爸爸。
我爸“扑哧”地笑出声来。他敲了敲我的头，说：
“就这么等不及吗？”
“当然！”我不加思索的回答道:“一个星期就只能吃这一次呢！”
我爸把鱼翻了一面，悠悠地说道：
“我今天去接你的时候，看到有家长在门外给孩子送饭。要不，以后我也每天也给你送饭，好不好？”
“不用不用，我可以吃食堂的。”我赶忙摆手：“再说了，你大老远给我送饭，怪辛苦的。”
“不辛苦啊！”我爸一边熟练地把鱼铲出锅，一边说道：
“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以后接你就方便多了，送个饭又算什么呀？”
做好的红烧鱼已经放在盘里了，浅黄焦香的外皮，深红浓稠的酱汁，翠绿油亮的葱段，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再加上一阵阵浓郁扑鼻的香气，我的味蕾在视觉和嗅觉上受到了双重挑拨。
我内心的馋虫开始蠢蠢欲动。
“想吃吗？”弥漫的白色蒸汽里，我看到爸爸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想啊！”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做，好不好？”
“好……好呀！”看着桌上的红烧鱼，我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天我都能从校门口收到我爸递过来的饭盒。几乎每次，都会有红烧鱼的气味从饭盒里飘出。以至于以后每次我吃到爸爸做的红烧鱼，都会想起那段艰苦拼搏的高中岁月，想起那只饭盒传递到手掌心时暖暖的温度，想起爸爸把饭盒递过来时笑眯眯的叮嘱：
“好好学习！好好吃饭！”
三
我大学是在湖南读的，湖南人喜辣，这一点在全国毋庸置疑。所以我放假回家的时候，我爸愣是做了很多放了辣椒的菜，红艳艳的摆满了一桌。
我爸不知道的是，我虽然身在湖南，口味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在饮食方面，我依然是一个地道的两广人——吃不得辣。他为我准备的接风宴，我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多吃点吗？”我爸问。
我眼里水汪汪的，差点就没掉下眼泪。
“太辣了……”我话还没说完，突然感到一股辣意直冲喉咙，一时间被呛得咳个不停。
我爸忙接了水递过来，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说：“慢点说、慢点说，哎呀——早知道就不放辣椒了！”我爸说话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歉意:
“我以为你去了湖南，会喜欢吃辣呢！”
“别提了。我上次和室友一起去外面吃麻辣小龙虾，喉咙整整疼了一个礼拜呢！”我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灌水。
“啊——这事你怎么都没跟我说呀？”我爸有点尴尬。
他把头低下来，不知所措地搓着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良久，他抬起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记忆中，我爸很少跟人说对不起。
我抬起头，看到我爸呆呆地，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一脸的挫败。
“爸，你别这样嘛！”我安慰他：“下次不放辣椒就好了。”
“那你怎么办？”我爸踌躇着说道。
“我？”我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
“你就吃了这一点点，晚上饿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减肥嘛！”我拍了拍胸脯。
“减什么肥？！”我爸瞪了我一眼。
我爸沉思了半晌，突然把头抬起来，一拍掌笑道:
“下午揉的面应该发好了，我这就给你做面包去。”
“爸，你先吃饭吧！这菜都快凉了。”我赶忙拦住他。
“就一下，很快的。”我爸绕开我，走进厨房系好了围裙。
20分钟后，面包烤好了。
我走进厨房，想着能帮什么忙。只见我爸拿出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里已经盛好了刚出炉的、热乎乎的面包。
见我拉开厨房的门，我爸拦住我:
“别开门，出去坐着！省得里面的煤气味窜出来，怪呛人的。”
他边说边把我挤出去，顺便关上门，只给我留下一句：“我一个人弄就好了。”
我无奈地回到座位上，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锅铲磨擦烤炉边的声音，“擦擦、擦擦”的。
我想起小时候我爸经常说的“独门秘籍”，好奇地问我妈：
“爸爸以前说他做面包有个秘方，是什么呀？”
“你是说他放在小碗里面的东西吗？”我妈问。
“是啊！”
我妈叹了一口气：“那里面都是一些烤焦的面包片。”
“啊？”我更加百思不得其解：“我爸要那些烤焦的面包片干嘛？”
“傻闺女，你还真以为有什么独门秘方呀？”我妈叹了一口气:
“都是你小时候嘴太馋了——本来你爸做的面包分量是足够的，但是你经常吃掉他的那份。你爸工作又累，饿的时候，他就吃这些烤糊的面包片。”
说到这儿，我妈捅了捅我：“以后别动你爸那份了，省得他又吃这些垃圾食品。”
我从来没有料到，爸爸瞒了我多年的“独门秘籍”，竟然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鼻翼两侧有些刺痛，眼睛也酸涩起来。
正说着，我爸拉开厨房门，端着面包走出来。他看到我的表情，奇怪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眼睛泪汪汪的。”
“吃了点菜，被辣到了。”我赶忙说。
我爸嘿嘿地笑了笑，把刚烤好的面包放在我面前：
“别吃那些菜了，吃面包吧！还热着呢！”
我看着爸爸递来的的面包，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盘里，个大，金黄，气味醇香。
氤氲的蒸汽里，我的视野逐渐模糊了。刚做好的面包松软可口，和着浓郁诱人的香气，一丝一缕的沁到我心里，那么暖，那么甜。
四
假期因为找实习的缘故，我回家的时间变少了。除了工作应酬，以前的同学之间也有各种各样的聚会，我能吃到爸爸做的菜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有次见我从朋友家回来，我爸就问我:
“这么晚，又在外面吃了吧？”
“是啊！”我答道:“朋友一家人留我一起吃晚饭，所以我就没回来。”
“你这孩子，别成天想着去别人家蹭饭呀！”我爸推了推老花镜：“把朋友叫家里来，咱可以在家吃嘛！”
我想想很有道理，于是下次就把朋友一家都请来了。
我爸很开心，他从早忙到晚，准备了丰盛的菜肴。
至于我，我爸让我在大厅里陪客人聊天。
还没到饭点，朋友就按捺不住了:
“我要去厨房看看叔叔什么时候可以上菜，我都快被这味道馋饿了。”
看着朋友的背影，朋友母亲有些自嘲地笑道：
“你说，要是我能有你爸一半的手艺该多好。”
“哪里哪里？阿姨的厨艺也不赖，再说咱吃不了家里还可以下馆子嘛！”我赶忙回答道。
“外面的东西多不卫生呀！”我妈插了一句嘴。
“不卫生倒还是次要的，我主要是想让孩子留家里。”朋友的妈妈沉吟着说：
“家里的东西，外边比不得。我给囡囡做菜就知道了，只要能换她多呆在家里一刻，我在厨房里多忙活一个小时，都是值得的呀！”
朋友的妈妈说着看了看厨房，然后目光游移到我身上。她刚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我一直习惯于大快朵颐满桌的美味佳肴，却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藏在每顿饭后面的深意。
我想起每次我待在家里，父亲嘴角藏不住的笑意，想起他厨房里辛勤忙碌的样子。为了能留住孩子，他把所有热切的期盼都融进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品里。不求享受，不图安逸，只要女儿愿意多一点时间驻足，他便心满意足。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
“开饭喽！”我爸的热情的招呼声打破了客厅的沉寂。
“闺女，快过来给客人盛饭。”我爸叫我。
“来啦！”我赶忙应道。
我走向厨房。爸爸正在端菜，在他不经意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花白色微秃的后脑勺。
小酥肉，茄子酿，芋头糕……我爸做了许多拿手好菜，满满的摆了一桌。
桌上的饭菜依旧香气扑鼻。年复一年，我就在这样的味道里慢慢地长大。我的生活五味俱全，遇见过不少快乐与甜蜜，也经历过不少酸楚与痛心。幸运的是，每当我回过头看，爸爸都笑眯眯地守候在原地，时刻欢迎我的到来。
时光侵蚀了爸爸的容颜，却带不走他的爱。
“闺女呀，菜都上齐了，快过来吃吧！”爸爸在餐桌上催我。
我于是乖乖地回到座位上坐好。
面前摆着一盘我爱吃的黄焖鸡。我在里面挑了块大鸡腿，放到爸爸的碗里：
“爸您辛苦了，待会我来洗碗吧。”
我爸于是笑，满脸的幸福与骄傲：
“我闺女从小就这样，可懂事了！”
我爸转着圆圆的脑袋，深深的鱼尾纹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我鼻头酸酸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爸爸，亲恩似海，我能做的，永远只有一点点。
但是，即使只有一点点，我也要陪在你身边，看你幸福的笑，听你絮絮的唠叨，帮你分担所有的辛劳。
如你这些年，心甘情愿地为我熬制幸福的味道。我也要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作者竹西，爱读书，爱音乐，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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