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没了,老屋的影子还在,就像祖父、父亲和母亲的音容笑貌一样,始终是那样的清晰,尤其是老屋墙上那一块块土基,更是层次分明地砌在我的脑子里。
依稀记得,祖父常常捋着长须,有事没事地望着那些土基出神,过后,嘴唇嚅动着,不知想说些什么?有时,一会把拐棍往地上杵杵,一会又闭起了那双慈祥的眼睛。稍大,家里遇有什么磕磕撞撞的事儿,父亲母亲就开始怨起大爷家屋不该高出我们家屋一块土基。我自然不明白,矮一块土基,在乡下人的心里有着怎样的隐忧?不过,祖父、父亲和母亲的这种怨,多数时候是在背地里,毕竟有血脉连着,手足牵着。祖父尽管在父亲母亲面前不怎么说,但从没踏进大爷家半步。大爷呢,心里清楚,人前人后从不说土基的事儿,只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祖父。这种默默的不快,一直持续到祖父与大爷相继逝去。
好多年过去了,我们家就那样平平淡淡的,不过,两个哥哥读书很用功,成绩好,二哥还跳了级,村里人夸着,父亲母亲觉得有面子,到哪都笑吟吟的。一转眼,大爷家的孙辈们都有二哥高了,但不知怎的,个个都对上学无兴趣,还时不时地在村里惹些事儿,对此,大娘常在我们家唉声叹气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父亲母亲再没提过大爷家屋高出一块土基的事,还常在我们面前说,我们家的房子好,是个良宅,并在老屋前拉起了一个院子,门前门后栽了许多杏树、桃树,还有枫、楝和柳,一到春天,满院子都香,蜂飞蝶舞的,夏天也不很热。我们也对老屋越发敬重,越感亲近了,姐姐还在院子里种了许多鸡冠花、牵牛花,使老屋生机勃勃的。
谁都没有料到,这年的水大得出奇,圩破了,门前浊浪滔天的。大水一直漫到老屋跟前,也漫到了由张家祠堂改建的学校。聪明绝顶的二哥,在赶往学校搬迁的路上,淌过了几道水,不料,自己的小黑褂子被一阵风卷到了水里,向前飘浮着,他便一步一步地够,一步一步地捞,最后,再也没有起来。这无异于青天霹雳。在我们姐姐兄弟中,父亲母亲最疼的是二哥,因为二哥嘴甜、灵动,才九岁,就把我们家镀得雪亮,那是他在万人大会上,避开稿子,用自己的话代表全县学生发言,说他是农家的孩子,沐浴着太多的母恩师情,老师惊呆了,干部群众屏息了,过后,雷动的掌声,经久不息,一时间,父亲母亲的名字,无人不晓。这会,父亲不吃不喝地睡在床上,被子被泪水湿了好大块,母亲的眼泪也哭干了,时常出现幻觉,家里乱糟糟的,有一顿没一顿。外婆拄着拐棍,从老远赶到我们家,一进门就哽咽着说:“这样怎么行,一树的果子哪有一个不落的?”接着,又是嗔,又是哄的,好不容易才让消瘦了许多的父亲母亲走出户外,而自己却瞅空跑到二哥的坟头痛哭。
二哥没了,家里像一下子少了许多人,空落落的。这时,大爷家高出那一块土基的事儿,又重新被提起来。这回,姐姐、哥哥还有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当年,祖父为大爷和我们家同时盖房子,因为屋挨着屋,应该一样高,就说好了,外围土墙都筑九层,土墙上面的土基,谁家都不许多一块。我们家的房子,是三个舅舅来盖的,进度自然快些,但却失去了比较。不久,大爷家的房子也盖好了。有人说,大爷家的房子高一点。祖父不信,私下里看了很多遍,似乎是高一点,似乎又不高。于是,就一层层地数那土基,这一数,把祖父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爷说,那是筑土墙时,最后一层的土没填满,就用土基替代了。当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势呀,气呀的,也就不知道一个怨的缘由。父亲母亲已把二哥的死,与大爷家高出那一块土基联系在一起了。
又过了一些年,我们在老屋的庇护下,步出了懵懂,长出自己的意志,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已憨态可掬了。我看着老屋,以及老屋墙上的那些土基,总觉得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亲切,仿佛每一桁每一梁,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这时候的父亲母亲,依旧一刻也没放松对我们一举一动的关注,对我们成长里程的守望。一次,家里烧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鳜鱼,我一不小心,被鱼刺给卡住了。在我们那有一个说法,鳜鱼刺是能卡死人。母亲一下子就瘫软了,父亲又要顾我,又要顾母亲,脸色煞白。我一惊吓,大声呼着母亲,这一呼,那鱼刺竟然没了。母亲醒来时,久久地看着墙上的那些土基,一句话也没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竟使父亲母亲如此的忧惧与紧张,就因为大爷家高出那一块土基?啊,土基,少于大爷家一块的土基,年年月月,涓滴着祖父、父亲和母亲多少忐忑的目光和心血!
老屋,少大爷家一块土基的老屋,已不再轻盈,墙体斑驳,甚至檐耷角拉了,然而,老屋依旧那样立着,顽强地为我们遮风挡雨,终于,我们家与大爷家一样,对父亲母亲来说,也是儿孙满堂了,不同的是,我们家有的步入高等学府,有的还踏上了令人瞩目的仕途。父亲临终前,望着老屋,摇摇头,又点点头;母亲在弥留之际,说了一句话:“老屋好艰辛……”而我们则认为,艰辛的是父亲母亲,还有祖父……
注:土基,即土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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