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丈夫的高中同学,强。我们出国那年,他和以前的妻芬从陕西调进北京,到中科院的研究所工作。如果我们不出国,像大家那样排队等职称,分房,上班下班养育孩子,会和他们夫妇走得近,大家都在一个大单位系统工作。可是,命运让我们擦身而过。
他的婚变是听别人讲的,它是出国大潮里的一朵浪花,一朵粉碎在"现实"这块坚硬,残酷,冰冷岩石上的浪花。
朋友说强的第一次婚姻是不可言说的伤,大家聚会尽量回避,尘封他的那段记忆。他五年前再婚,老同学一个都不请,一个悄悄的婚礼。现在,强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朋友们谁也没见过他今天的妻。
这次回国,我给他的女儿带了小礼物:一瓶儿童维生素,聚会时拿给他,和他玩笑:"听说你是金屋藏娇,一妻一女,大家谁也没见过。"
强听了,掏出手机给我看他的太太和女儿,一边解释:"我住在东边的郊区,孩子小,每次拖上她们,很麻烦,我也不尽兴。"
细看他的妻,不如前一个美丽,但比他年轻许多,眉目间流露着温顺,娴静。再看他的女儿,长得像他,大大的眼睛,好神气的小姑娘。
那个晚上,我们头次见面,不熟,我想找个容易继续的话题,没想到强竟把两人的谈话变成他自己的独白。
四十岁的男人爱孩子的阵势好吓人,他细述了一晚上,全是自己带女儿的经历。
强的妻工作不稳定,需要踩钟点打卡儿。两家的父母不可能帮助带孩子。强的父母已年迈,在外地生活。妻早年丧父,她的母亲在孩子出生不久不幸患癌去世。强珍爱独女,若是孩子生病,请假留家照顾女儿的总是他。
强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顾家的男人,有耐心和爱心的父亲是应该和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伟大,值得称赞。
婚姻,一把开启幸福生活的锁。夫妇两人各持钥匙的一半,朝夕相处的感情磨合能使两个一半的钥匙整好对在一处,打开婚姻的连心锁。
不知道强是怎样失去他的第一个妻,朋友说,他不要出国,她要出国,她走了就没再回来,婚姻就结束了。
回美的那一天是强开车去机场单独送我,我们第二次见面。他一边开车,一边闲聊,问我们在国外过得好吗,我想了想,说:"就像你陕西人到北京安家一样,开始有些陌生和不习惯,后来就没感觉了。"
他突然说:"我很喜欢看你在微信上写的文章。现在怎么不写了?"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也读我写的东西。
2013年回国发现了微信,这个普遍中文聊天软件,为了和老公的高中同学保持联系,我替他加了群。每天读大家在moment 里转的文章,我突发奇想:我也可以写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想。于是我在moment 里开始写离开中国后过得乱七八糟的生活。写微信的moment 让我开始捡遗忘的中文。虽然我的文章开始毫无章法,写时忘记如何用形容词,一篇一篇粗粗的速写,但是有人回我,说喜欢读。
强从未评过我的文,他突然提起,我倒有一些不好意思:"老公把我踢出来了,他说我是家属,不要乱搀和。现在他把自己加进去了,我就退出了。"
强说:"我觉得国外的生活不好。当年她坚持要去加拿大,我说我是不去的。我让她去,以为她尝够了新鲜就会回来。"强的话峰一转,和我讲自己过去的妻子芬。
我的确没说国外好,也没讲国外不好,对强的断言不苟同:"你出过国吗,怎么断定国外就不好?"
"我被派去日本工作过两年,不喜欢就回来了。"强回答。
"当年我们一到北京,你们刚走去美国,北医志刚也去德国进修。聚会时别人提起,芬听了就很羡慕,她说也要出去看看。"强陷入回忆。
"是啊,那时我们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觉得芬的想法没有错。
"所以她辞了工作,去上英文补习班,考托考GMAT,把我们节省下的钱全部花在上课和联系学校上。美国联系的学校没有消息,就又加上加拿大的学校。"强一边讲,一边摇头。那样的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不开心。
"终于有一天,她拿到了来自加拿大的通知书,临行前我们说好了,她读完书就回来。假期里我去看她,芬书读得很辛苦,放假也在赶功课。我就想不通,放着好好的中国人不做,折腾到国外去受罪。"强继续。
我想我能理解芬,她付出了那么多,钱先不计较,大好的青春都耗在其中,怎么舍得回头呢? 人总觉得再坚持一下,希望就在前面。我们的希望很渺小,无非是一份工作,一个永久居留的身份,这两样得到的代价往往是十年的光阴。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十年可以等待,一个人的青春更短,一个十年就是整整的青春。
"你应该也去,和她一起坚持吗。你比她有优势,可以试着找工作。"将心比心,我同情芬的孤军奋战。
"我去她那里很多次,每次都有一两个月的停留。每多一次去,我就越不喜欢那里。你说,我去那里能做什么?放弃一切,值得吗?!我现在是中科院的博士生导师,在加拿大,我会有今天的成绩吗?"强论证他的选择正确。
"后来呢?"我问。
"三年过去了,她读完书,拿了研究生学位却找不到工作,又开始联系美国的博士研究生。我实在等不了,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我们结婚的第八年彻底分手了。"强尽量把话讲得平淡,不加进感情。可那无奈和悲伤,话语是藏不住的。
"你们现在不再联系吗?"我想知道芬坚持的结果。
"有联系。她美国读完博士,总算找到一份工作,但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强又补了一句:"离婚时,我把我们从单位分的房子留给她,她何时回来都有地方住。不知道,她硬撑在国外做什么!"
强的心里还是有对芬有割舍不了的情,那个房子就是证明。和强在机场道别,坐上飞机我还在想着他的那个不能执手的爱情,到底是谁的错?
回到家,和老公提起强,就把我听到的故事告诉了他。老公却说:"他说什么你都相信?!以前住在公寓楼时,你看的活生生的例子,忘记了?"
我知道老公指的是什么。我以前住的公寓里有从国内出来的已婚男女,受不住生活的孤单寂寞,和另外有寻求者同居直到国内的配偶办出来。对方来了,就和过去的相好不再往来,不动声色地又过回原来的夫妻生活。
老公想说,也许强有没讲出口的真正离婚原因是他发现芬有了外遇。虽然觉得我的先生未必有些现实,刻薄,可事实的确很普遍的。
古人所说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今天,只能存在于牛郎织女,梁祝的传说罢了。今天凡人的爱情是脆弱的,经不起等待和分离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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