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冷。夏蝉不再鸣叫了。北风呼呼地吹在窗户上,让原本空旷的屋子变得更冷了一些。这是一座位于北京城郊的公寓。不高,只有两层楼。晓婷和阿聪是唯一一对住在这里的两个年轻人。
夜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晓婷抱着她来回踱步,头上溢出了豆大的汗珠,地板在寂静的夜里嘎吱乱动。就她一个人。与其说,今晚就她一个人,不如说那个男人从来都不在。这不知道是第几个被哭声吵醒的夜晚,楼下的梅阿婆总是在深夜上来敲门:“晓婷啊,你家宝宝的裤子又掉到我家阳台的兰花盆上喽!你怎么总是忘记收衣服呢?”晓婷有点惊慌失措,她穿着拖到脚边的笨拙的睡裙,放下孩子就跑下楼,其实她不喜欢下楼。
梅阿婆总是喜欢把没倒完的痰盂放在门口,整栋楼到处充满了臭味。一楼的公共卫生间,时不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搭着毛巾走出来,厕所里的水还在嘀嗒,大叔当着她的面穿起了衣服。晓婷双手紧攥着宝宝的裤子,她想要快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因为只有那个屋子是自己的,她不用与别人分享。
她走进洗手间,用肥皂洗手,耳边又传来了宝宝的哭声。她跑过去,摇篮里的宝宝翘起了双腿,摇篮的一角,湿漉漉的。她转过身,想要找尿不湿,找啊找,怎么都找不到,奶粉罐滚到了地上,杂物扔得到处都是。她下意识的打开柜门,柜子空了,什么也没有,连一件衣服都找不到,就连前天刚买的除湿盒都不见了。晓婷突然一阵头痛,卧倒在地上。
什么都想不起来,寂静的深夜都可以听到人的喘息声,她感觉自己已经身陷囹圄,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她不敢起来,她害怕听到那个来自心底的恐怖声音,这个声音一直折磨着她。
“你在找什么?”它来了!它又来了!晓婷蜷缩成一团,被奶粉罐划破的纤细的手指流出了鲜红的血,在寒冷的夜里已经冻僵了,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我,我,我在找……我什么都没找!你是谁,走开,走开!”晓婷抓着自己的头发,惨白的脸上丝毫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沾满了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喘不过气,也不敢睁眼,更加不敢思考,无边际的漫长的深冬的夜总是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她害怕这样的夜,她想要阿聪陪着她,可是不论她怎样奢望,她只是一个人。一直都是。
门外传来了钥匙的声音。“他回来了,他回来了!”晓婷想要呐喊,她急切的想要站起来,突然有股钻心的疼痛,晓婷撩起裙摆,细小的玻璃碎片狠狠地扎进了肉里,可是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每每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活着还有期待。她踮起那只受伤的脚,像一朵花瓣一样,轻起轻落,她有点迫不及待,想要冲出门外。
“晓婷,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这里有点小,有点旧。”阿聪像个大男孩一样腼腆的不好意思的挠头。
“没事”这个叫晓婷的女孩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发如碧丝,肌如粉珠,两个大眼睛仿佛嵌在玉盘上的珍珠,炯炯有神。
她在颤抖,她躲在门后不停的颤抖,血顺着她的脚踝流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眼眶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哭有用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魔鬼!”又是那个声音,晓婷惊愕的抬起头。不是魔鬼,不是,我不是……你走开,我求求你走开!!
晓婷爬到镜子旁,用颤动的手抚了抚眉角边所剩无几的头发,她甚至可以很清晰的摸到脸上高起的颧骨,孱弱的身体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可以支持她向前移动一步。窗户是开着的,寒风吹进来,白色的睡袍随风而起。
他走了进来。没有开灯。
晓婷站在窗户旁,没有回头。她失态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得了一种病,而这种病只有在阿聪不在家的时候才会犯。她微闭着双眼。任由寒冷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划过她的全身,人,只有在有痛感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动物。对于这一点,晓婷深信不疑。
“这么晚,还不睡?”阿聪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他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干净清澈了,多了一丝浑厚与沧桑。
“你不在,睡不着。”晓婷微微的抬起头。这话听上去很像是在试探,她的确是在试探。因为从有了孩子开始,阿聪就不会在对晓婷说一些肉麻和撒娇的话了,摇篮里的女儿已经成了他生命里的一切。他把自己最阳光的一面献给了自己的女儿,而对自己的妻子,他总是一张不阴不阳的脸。晓婷讨厌这样的生活,更加讨厌这样的对白。
“是吗?可是爸爸不在,你为什么还睡得如此香甜呢?”阿聪趴在摇篮边,漂亮的手怜惜的抚摸着那张天真稚嫩的小脸蛋,像个孩子一样灿烂的笑了。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即使白天在公司里是那么的疲惫,回到家的时候,他还是会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而这种幸福好像只是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带来的。
晓婷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床边,心里边儿很不是滋味。她深爱着的阿聪宁愿和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不愿多看自己一眼。她攥紧了拳头,有那么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疯了,因为摇篮里躺着的是自己的女儿。可是嫉妒的火焰已经让她深深感到这个孩子是她和阿聪之间的绊脚石,是个累赘,她无法不让自己这样想。
“你说这些,她听得懂吗?”晓婷像个怨妇一样盯着阿聪一字一句的说着。
阿聪轻轻的摇着摇篮,有节奏的拍着宝宝的背,可爱的肉肉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根手指,梦里的她,睡姿是那么可爱。
晓婷彻底崩溃了,她愤怒的走到摇篮边,看到这一幕。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雷击到了一样。
“我跟你说话呢!”晓婷大声的叫着。
“干嘛呀?你声音小点儿!没看见孩子在睡觉吗?”阿聪很不耐烦的看着晓婷。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宝贝女儿把我折腾到半宿,从进门到现在,你有没有问过我啊?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吧?”晓婷恶狠狠地指着摇篮里的孩子。
“你到底有完没完?每天晚上你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吵一架你心里不爽是吧?你怎么突然变的这么敏感?”阿聪已经厌烦了这样的争吵,婚后的生活其实并不像小说故事里写的那样甜蜜,夫妻之间也没有如胶似漆,非得腻到难舍难分。这种场景是有的,可并不是指他这种“都市寄生虫”。他很明白妻子的不安,可他实在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和妻子蜜蜜而语,原本这一切,他觉得晓婷会懂。
孩子需要哄,老婆也一样要哄。如果阿聪早点领悟到这一点,可能就不会发生以后的悲剧了。
晓婷不再说话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害怕看到阿聪脸上冷冷的表情,她更加害怕他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
窗外的天空已经逐渐明亮,北京的早晨依然保持着它固有的本性,寒冷,干燥。楼下的早点开始叫卖,弄堂里的人永远不会在意自己的形象,梅阿婆早就穿着厚而笨拙的毛裤,拿着碗排着长长的队,等着买豆浆油条。阿聪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早晨。
他把手伸出窗外,去够已经冻成冰溜子的毛巾,然后满脸不得志的委屈模样,走进洗脸间,洗澡水滴答滴答,阿聪喜欢在早上冲凉,之后蒙头大睡。在老板眼里,阿聪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如果他能够在家里就完成他的任务,他完全可以不用去公司上班。因为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公司里,至少每个月还有5000块可以拿。
望着躺在床上的阿聪瘦削的背影,晓婷突然有点绝望,她不自禁地抓了抓裙摆。这样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活没有希望远比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还要可怕,就像已经尘封的冰河世纪,地球永远没有回转的那一天。
她其实没有多大理想,只是希望有个爱自己的老公,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在喜欢的城市有点归属感。所以她在25岁之前就把自己嫁了出去,嫁给这样一个“三无青年”,同龄的姐妹唏嘘不已,晓婷总会说,我爱的是人,不是钱。话到嘴边时,晓婷总会有一种大义凛然,光荣赴死的感觉,这种无奈的情绪也不妨看作是她病入膏肓的前奏。
今天的北京有点冷,天空零星飘洒着雨滴,阿聪紧紧拉住了被子。晓婷开始收拾昨天晚上随处丢弃的杂物。说来也奇怪,每到早上,晓婷就会完全把自己沉浸在“家庭妇女”的氛围里,洗衣,做饭,没有丝毫怨言。
晓婷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为阿聪多盖上一条毯子。然后关上门,下楼买菜。
晓婷不会买菜,因为她逛菜市场从来不会超过半小时,更加不会跟商贩讨价还价。人家依旧把她当成外地来的小姑娘,依旧把她当成在北京从事高级职业的外企白领。
晓婷领着菜,踉踉跄跄地走出人山人海的菜市场,走到门口的时候,深呼一口气。离开那个到处充满腥臭味,让人窒息的菜场,人生没有比这更爽的事情了。
晓婷走到人行道边,等待着红灯过去。北京的早晨是忙碌的,在这样一个塞车能把人塞成尿失禁的城市生活,晓婷还是感到欣慰的,至少她从未经历这样的事情。她一直都是靠着自己的双腿,家搬了,工作就换了。从家到公司,永远不会超过20分钟。阿聪不能理解晓婷的做法,他只是单纯的认为,一万次从头开始不如一次从一而终。
绿灯亮了,晓婷挤在人群里,被推搡着向前走,好像你不走,就会落下。晓婷笑了,想想当年高考万人过独木桥,情境也不过如此。
她微微的抬起头,眼前貌似有一对夫妻,手里抱着个孩子有说有笑的向她走来。晓婷不再笑了。她看见的是自己的丈夫,旁边嬉笑的是自己的“闺蜜”琪琪,怀里抱着的是她千辛万苦挨了一刀,险些死掉才生下的女儿。那孩子竟在不停的摇手,两只闪闪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直线,白嫩的小脸上显现两个甜甜的梨涡。他们在人潮中走过,擦过晓婷的肩膀,没有半点停留,。
晓婷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她默默地回头,看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眼泪在打转,肌肉在抽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脸上是留不住泪水的。
“再不擦干的话,脸会冻僵的。”晓婷这样安慰着自己。
她走到了自己家的楼下,抬头看看阳台,早上刚洗好的宝宝的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在了外面。晌午的天不再像早上那么阴晦了,阳光刺得眼睛发痛。晓婷在心里是多么期盼阳光啊!就像那些在阳光下追逐玩耍的孩子一样。
可是今天是怎么了呢?她的世界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美好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这一丝阳光了。老天爷是苛刻的,它只照亮人们看的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即使住着千年前的美女西施,在黑暗的角落里,恐怕也是模糊一片吧。
晓婷心事重重地走上阴暗的楼梯,她的脚步很慢,她很害怕这个时刻,可该面对的终归是要面对。
“他在家,不在家?在家,不在家?”晓婷不停的念叨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那时候晓婷总是一个人和妈妈在一起,每当她想爸爸的时候,她就会独自一个人,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脑子里幻想着爸爸的模样,嘴里不停的嘟呐着“爸爸会来看我,不会来看我”可怜的晓婷到现在只见过爸爸一面,那是在爸爸的葬礼上。上天喜欢和这个女孩儿开玩笑,那一天离晓婷20岁生日,只有10天。
晓婷掏出钥匙,紧闭着双眼。门开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阿聪不在,女儿不在。走前替阿聪盖的毯子被无情的抛在了地上。
“啊,啊”晓婷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心都碎了。还有什么可信的呀?8年的青春无偿的奉献给枕边的男人,想要跟他过一辈子。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和妈妈反目,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为了生孩子,躺在手术台上10个小时,好端端的挨上一刀,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突然,她不哭了。
她站起来,擦干了眼泪。开始一如既往的做家务,把刚刚放在门外的菜拿进屋子里。她幻想了无数种的可能性,最终,她选择相信自己的丈夫。晓婷和自己打了个赌。那个放在角落里的小柜子,这会儿刚好派上了用场。
等家里的一切收拾完毕,晓婷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等着阿聪回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等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阿聪的脚步声。她笑了,笑得十分狰狞。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笑。今天,就在今天,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有丈夫的女人。晓婷走到柜子边,钻了进去,只留下一条缝隙。
“宝宝,今天爸爸陪你,开不开心啊?”阿聪轻轻的用手点着孩子的鼻子。柜子里的晓婷把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她又回到了昨晚的样子,对这个孩子,她始终恨得咬牙切齿。她攥紧了拳头,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白皙的脸上青筋暴起,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亲手掐死那个孩子。但是她忍住了。她在等待阿聪的反应,等待阿聪发现她不见了的反应。
晓婷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子外面发生的一切,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她在心里是不想误会阿聪的。她在为自己做出的错误判断找借口。
一个下午过去了,阿聪不厌其烦的陪着女儿,逗她玩,逗她开心。即使把她哄睡着了,他也不舍得离开半步。在这个过程中,阿聪没有发现屋子里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甚至放在茶几上那杯温热的白开水也被他认为是“喝剩的水”而倒进水池中。他没有往外面打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小婷口袋里的手机放进又放出,却始终没有响过。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梅阿婆上来敲门。
“咦,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啊,对,阿婆,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个样子的,居委会组织去区里医院带孩子接种疫苗,你家宝宝不是没打过吗,你今天带她去打吧。”
“可是,我等下要去上班哦。”
“你太太呢?”晓婷躲在柜子里,心脏开始乱跳,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不足,晓婷涨红了脸,大口喘着粗气。
“她不在家。算了,我下午请假,我带孩子去医院吧!”
阿聪穿上衣服就抱着孩子走出了家门,晓婷依旧躲在柜子里等着阿聪的电话,等了一个小时,电话依旧没有响。这对她来说是什么样的打击啊?丈夫根本不关心她的存在。她对生活对爱情的美好幻想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对于她来说,自己就是集市里卖不出去的西红柿。
晓婷彻底绝望了。她爬了出来。然后像疯了一般跑出家门。
她去的地方是医院,此时此刻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晓婷拍了拍阿聪的背。“你怎么到医院来了?”
“下午你不是要上班吗?所以我就来了,你去上班吧,我在这就行。”
“那好吧。”阿聪把孩子递给晓婷,依然不舍。
“要乖乖的,爸爸晚上在回家亲你。”
“行了,快走吧!一会儿要迟到了。”
晓婷望着阿聪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死死地盯着孩子。这哪里是一个母亲,简直就是一个疯女人。怀里的孩子被吓哭了,可是晓婷不管她的哭声,大步流星的朝医院的垃圾站走去。
她像一个恶魔一般塞住孩子的嘴,把她装进一个黑色塑胶袋,系死了口,丢弃在垃圾站。
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医院,至于她后来去了哪,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一路地朝前走,一刻也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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