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路上,给母亲电话。这个季节的乡下,田里的玉米正在卯足了劲地生长,家里正是清闲的时候,不知道始终闲不住的父母亲此刻又在鼓捣什么。
父亲接通手机递给了母亲,我问母亲晚饭吃了没,在忙什么?母亲说,吃过了,在老家的宅子上。我诧异,不是拆迁已经拆了吗?母亲说,早拆了,就是想过来看看。
现在的住处到老宅步行要半个小时吧。我想得出,日落,两位瘦削、孤独的老人在秋风里立于一片废墟之上。父母亲一清二白的农民,家里子女又多,我出生的时候,仿佛家里还是住在土墙草房内,80年代末,父母亲用积攒多年的血汗钱在旧址上依靠自己和村里亲邻的帮助,建了这座砖瓦院落。至今,近30年了吧,屋里屋外,是他们一辈子的拼搏挣扎;一地的废墟,是他们一生的艰辛奋斗。说不好废墟里的哪一块砖瓦上,有父母当年滴落的汗滴,也说不好哪一块砖瓦里,还有他们的热泪。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此刻一片废墟,情何以堪啊。
起初,母亲告诉我家里要拆迁的时候,我就想着能回去再住一宿,重温一下儿时的旧梦。终是没能如愿,如今,即使回去,老屋也已然消逝了。其实消逝的不止是老屋,是整个童年的记忆,是故乡。
最早消逝的,该是那片打麦场。彼时的乡亲们,为了能互相帮助,为了方便收晒,打麦场都建在一起,在村头,一片连着一片,那是我们孩子的乐园。日落的时候,打麦场上聚了一堆玩耍的孩子,纳凉的大人。蜻蜓满天飞,我们拿着收粮食的扫帚,捕捉蜻蜓,在麦草堆间捉迷藏,没有玩具,处处是玩具,任何一件家什都是我们的贴心玩伴。幼时的日子,清贫而舒心。父母亲贴心的照料,富足的精神弥补了许多物质上的缺失。
再消逝的,是桃林。桃林是我们家的。我睿智的父母为了补贴家用,在自家的地上种了一片桃树,桃花灼灼过后的夏天,桃子渐次的熟了,摘下来,卖掉,换取零用钱。除了春季的时候施肥和初结果时喷洒农药,其他时候是不用打理的。桃林就在打麦场不远的地方,再远的地方便是农田。于是春天,从我家门口望去,能看到最美的风景:一片鲜艳明媚粉嫩的桃花,缝隙里错落着一片片远处金黄的油菜花,间杂着铺天盖地,耀眼夺目的绿,天气晴好的日子,还能望见粼粼泛着波光的清清亮亮的小河。有风的日子,缤纷的落英,摇摆的金黄,一浪一浪的绿,真是最美的世外桃源。
每年每年的暑假,我都在桃林里度过。因为这个时候的桃子要熟了,勾引无数嘴馋的小孩偷偷的来摘,我要在桃林里看着。其实父母要我看的不是这些馋嘴的孩子,父母亲只是怕他们从树上摔下来,还有那些不劳而获没有羞耻心的大人,因为母亲每年都会摘下一些最好的送给乡邻。我在桃树下做老师留下来的功课,或者躺着,看阳光从缝隙间洒落,吹着风,些许的时候,都是蒙蒙睡去了。
我离家的那年,打麦场没了,桃林也没了,被村里统一种上了参天的白杨。母亲说,你好好读书去吧。
这些人,村里的老人去了许多,也新添了许多的婴儿,还有嫁进嫁出的姑娘。往年回家的时候,先见着我的,很多时候不是父母亲,是卖豆腐的黄爷爷。每天挑着他的豆腐担子在村里转,悠长的吆喝声,腰间还挂着一小瓶酒。老远的距离,便叫着我的乳名,一脸慈爱地说回来啦。母亲说,我幼时被姐姐不小心给丢到河里,吓丢了魂,是黄家奶奶东家西家找了邮票一声一声给我叫回了魂。我大了,不相信这个说法,可我很怀念这件事。
贺知章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终于了解,满心的失落。此地我早生,活了那么些年,再回的时候,被当成了外乡人。除了我的父母,乡人我还认识几个?还有几个认识我?
宋之问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幼时读这个句子,始终不明白,明明梦里念里想着盼着回乡的啊,此刻,亦终于了解,满心期盼与恐惧的纠结。多少次想回去,多少次不愿动身,只因家中一切都已变故。盼着回去看看旧时光景,只怕回家看到满目的变更连心底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抹煞了。
而如今,家都没了。家中墙上贴满了我们兄妹们读书时获得的奖状,那是父母亲清贫日子里的精神支柱和骄傲。我理解他们此刻站在废墟上的心情,人老,期待的是什么?安度晚年,落叶归根。一片废墟,家在何处?根在何处?
我毕竟还有父母亲,每一年,我都会抽出时间回去看他们,必须回去,哪怕时间再短路程再曲折我也会回。忽然害怕,有一日,我给自己找不出一个必须回去的理由,再也回不了故乡。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故乡何处?究竟是我丢了故乡,还是故乡丢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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