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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奶奶

很早就想写一篇纪念奶奶的文字,但一直没有勇气提笔,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写下奶奶对我们的爱,奶奶的爱象大海,我只能记下沧海一滴,我愧对她老人家。今年的4月1日,我又一次携带老婆、儿子去到她老人家的坟地扫墓,一看见黑色的墓碑,万千往事,再次涌上脑际,一股强烈地冲动撞击着我的心池,一阵高过一阵的心浪使我坐卧不安,不能自已。回到家,一种强烈地使命感使我不得不拿起笔来,我边写边流泪……

哭奶奶

奶奶,我来看您了,您最疼最爱的孙子来看您了,还带来了您的孙媳妇和曾孙子,您的玄孙们因为要上课来不了。今天是一个春阳高照的日子,各色各样的野花点缀在芳草如茵的草地上,黄的、白的、红的、紫的……开得象星星、象眼睛。四野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油菜花不见了,換上了绿油油的麦苗,只有您的坟头边还有一小块油菜地孤零零的镶嵌在碧波万顷的麦浪中,金黃的花枝在春风的吹撫下轻轻的摇曳着。

奶奶,您一个人躺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地上已经整整50年了,您每天与芳草为邻,和野花作伴,您不觉得寂寞吗?您怎么不醒醒呢?您醒呀!您睁开眼看看这世界,看看您的孙子、您的曾孙、您的玄孙呀!半个世纪过去了,世上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您起来看看呀,今天已不比往昔,您再也不用当心有人抓我们了,您再也不会为我们劳累了。我们有钱给您治病,我们有能力给您买新房子,我们有条件让您吃饱吃好呀!

奶奶,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看见您和母亲整天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旧衣服在为我们忙碌,您慈祥和霭的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一双勤劳的双手象枯枝一样裂着大大小小的口子,被布条缠裹的小脚支撑着您消瘦、单薄的身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地,好象随时随地都有跌倒的危险。您和母亲一样,是那么的勤劳,那么地善良、那么地不知疲倦。为了一大家人的生计,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扫地、担水、洗衣、洗菜、作饭、洗碗、喂鸡、喂猪……,每天夜里,一天的家务活忙完了,吱吱呀呀的纺车声又开始响了,在昏黃忽闪的菜油灯下,您和母亲一人操作一架木制的纺车,双脚踩在纺车的踏板上,一手摇着纺车的轮子,一手捏着事先搓好的棉条,随着车轮缓缓地转动,一根根细细的棉纱从棉条中拉出来……纺啊纺啊,有时纺到半夜鸡叫,有时纺到五更天明。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您无数次因为劳累过度而又吃不饱肚子病倒在床,但只要稍稍好一点点您又支持着爬起来去帮助母亲,您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您就这样辛勤的劳动着,您别无所求,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您心甘情愿,您无怨无悔。

奶奶,您记得吗?小时候您的孙儿有点调皮,有时候惹母亲生气,她批评了我,我就来到您的面前撒娇,故意委曲地哭泣。每逢这个时候,您总是摸着我的头,叫着我的乳名说:"阳子,乖乖,不哭不哭,奶奶给您做好吃的。"说完,您会马上起身去鸡窝里拿一个鸡蛋,或者做鸡蛋炒饭,或者做荷包蛋给我端过来。您坐在我的身旁,看着我一口一口地把它吃完,眼里满满的尽是关爱。当我止住了哭泣,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您也开心地笑了。

奶奶,我记得小时候的冬天很寒冷,三天二头大雪纷飞,故乡的小河结很厚的冰。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去河里滑冰,去野外堆雪人、打雪仗。晚上回来的时候衣服弄得又脏又湿。我担心母亲责怪,先悄悄地溜进您的房间 ,您总是不声不响地帮我把衣服换下来,然后把我一双冻得冰涼的小手放在火钵上,心疼地说:"你的手凉得像铁,再不要出去玩了。"

奶奶,您记得吗?三年困难时期开始的第一年,我才上小学3年级,之后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沒有哪一天吃过一顿米饭,每天喝的是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粥,罗卜粥,一会工夫肚子就饿得咕噜咕噜地叫。您常常偷偷地把糠捏成团团放在锅里做成糠饼给我吃,我觉得吃糠饼是那几年最美味的食物。每逢大年三十,无论多么困难,您和母亲总是想办法让全家人吃一顿菜饭,但您给我盛的是鍋底下的薄薄的一层白米饭,而您和母亲吃的却是履盖在白米饭上面厚厚的剁碎了的野菜。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地不懂事,不仅不知道您和母亲的良苦用心,反面端着白米饭去向小伙伴们炫耀。那年月,每逢亲戚朋友做红白喜事,别人请您们去作客,您和母亲总是把应该分给您们吃的几片肉和几块鱼带回来留给我们吃,自已只吃碗底里的一点点剩菜。

奶奶,您记得么?我上小学的时候是跟您在一起睡的,您劳累了一天,两只小脚经常喊疼,我睡在您的脚头,您要我给您捏脚,我把您的脚抱在怀里,一双小手握着您的脚,捏呀捏,一直到捏到进入甜蜜的梦乡……,您知道吗?这是我唯一能帮助您做的事,也是我最愿意做的事,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奶奶,您记得吗?我上初中后就住校了,每过4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我是多多地想念您和母亲,那时候,我每个月生活费仅10元钱,还是在外地工作的大姐寄来的。我每个月能省下2、3块钱,买些糖果带回来,分给您和母亲及侄儿侄女们,我总要给您多留几颗。当我看见你慈祥的脸上挂满笑容的时候,我多高兴啊。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您逢人便夸:"我的阳子最乖、最孝顺。"而您和母亲为我们付出了全部心血,却毫无怨言,从来没有在我们的面前说半句邀功请赏的话。

奶奶,您记得么?66年下半年爆发了文化大革命,父亲和哥哥由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牛鬼蛇神,母亲也被拉出去戴上高帽子游街,我初中毕业后分配去小学教书也被当黑五类的子女清洗出来了。那年月,不幸的事好象都降临到了我们家里,天都要塌了。为了避免更大的災难,二姐夫带着我远走他乡,在一个离家几十里的偏辟的农村生产队教耕读小学。我惦念病中的您,有一天半夜,我和二姐夫偷偷跑回家,家里只剩下您和母亲二个人。"母亲告诉我们,父亲被当作五类分子抓走了,哥哥打成了"三反分子"被监视起来。我清楚地记得,您躺在堂厅的病床上,幽幽飘忽的菜油灯照着您黄瘦干瘪、两眼深陷的脸,您嘴里含着一口怎么也吐不出来的痰,嗓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但您头脑是清醒的,看见我和二姐夫来了,脸上顿时泛起了慈祥的微笑,混浊的眼里闪着泪花,您十分气力地说:"阳子回来了。"声音含混而低沉,但这句话我听得最清楚,50年过去了,它仍然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铭刻在我心底、溶化在我的血液中,今生今世不会忘记。您想挣扎着坐起来,我急忙把您扶下去,握着您枯枝一样的双手,扒在您的忱边,呜呜地痛哭,我哭喊着要跟您找医生,我要让您好起来。母亲过来劝我,说您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再说我们家哪有钱给您看病?又有谁敢来给您看病?鸡叫三遍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母亲摧我们赶紧走,等会天亮了红卫兵要抓人。我和姐夫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母亲,离开了最疼我爱我的您,我知道,此去一定是永别,我再也不可能见到您了。

二个多月后,我回来了,但您已离开了我们,您走的那天是1966年11月16日,那一年,您才73岁。您还可以活呀,您得的不是绝症,如果有钱给您治病,如果有人给您治病,您不会那么早离开我们,我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地痛哭了一场。我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断!我再也看不见您慈祥的面容了,再也听不见您叫我乳名的声音了,再也吃不到您给我做得鸡蛋米饭和荷包蛋了,再也……。母亲告诉我,我们走的第二天,您就走了,走得很平静,很安祥。您走的时候,身边只有母亲一个人,母亲怕连累我们,谁也没有告知。当时没有钱买棺材,她要表哥李忠德把屋里的隔板拆下来用钉子给您钉了一个木匣子。那个时候,一般人去逝了都有一口象样棺材,可是您却是睡木匣子走的呀!木匣子能遮风挡雨吗?木匣能遮光避寒吗?木匣子能住得舒适睡得安稳吗?母亲还告诉我,当时连送葬的人都请不到,更不用说哭哀的人了。街坊邻里、亲朋好友都怕沾上我们,象躲温疫一样离得远远的,只有表哥李忠德天不怕地不怕,他一个人把您弄出去安葬了,之后迁了一次坟,也是忠德哥一手操办的,他还每年给您扫墓。母亲反复嘱吩我们,一是要永远记住忠德哥一家人的大恩大德。

奶奶,我们没有忘记母亲的嘱吩,改革开放后,我们一大家人几经周折在城里定了居,父亲想办法把忠德哥一家也弄进了城,我又给忠德哥的两个儿子安排到公司上班,之后还把他们派到国外去工作。每年去故乡给您上坟的时候,总要给与您相距只有二十多米的忠德哥献上一份祭品。

奶奶,您逝世后,我慢慢地从母亲的口里得知,您其实是我的姥姥,母亲是您的独生女。您生下母亲不久姥爷就去逝了,丢下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女,您强忍住泪水,没有改嫁,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母亲拉扯成人。父亲也是个苦命人,年轻的时候爸爸就去逝了,30几岁那一年,妈妈也离开了人世。母亲嫁给父亲以后,您就一直跟着他们在一起生活。

奶奶,我知道,我是您最疼最爱的孙子,可是我永远愧对您的爱,整整50年过去了,我一直痛心疾首,悔恨当初没有在那个红色恐怖的夜晚留下来,守护在您的身边,在浅浅的灯光下陪着您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说实话,我那时年青气盛,并不害怕,大不了抓进去斗一通、批一阵、打一顿。但是面对母亲充满爱怜的目光,听着母亲近乎哀求的声音,我还是狠下心来和姐夫一起走了。

奶奶,我知道,我是您最疼最爱的孙子,可是我没有尽到当孙子的责任,连一张完整的照片也没有给您留下来。小学毕业那一年,我把家里所有像片的底片拿出来交给一个从公社照像馆下来的年轻人,还给他付了钱,其中有您的一张底片。他答应过几天把底片冲洗后给我把底片像片一起送过来。可是那个家伙一去就不来了,我家里哪些宝贵的底片全没有了。我虽然还保存着您的一张照片,可是由于时间太长,加之保管不善,有些部位剝蚀了。我记得1975年请老同学蔡烈雄帮忙按照像片给您画了一张像,虽然轮廓大致像您,但出了我能认出您来,其他人不一定能认出您了。

奶奶,我知道,我是您最疼最爱的孙子,可是我不是孝顺的孙子。出国20多年,我很少回来给您扫墓,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跟您竖,在没有回国的日子里,每年的清明和春节,都是忠德哥代为拜祭。2007年以后,我们回国的次数多起来,我决定给您树碑,可是忠德哥逝世了,他的老婆和后人只知道两个并排的坟头有一个是您的,不能够确切地指出哪一个是您了。我捶胸蹬足,痛不欲生,面对苍天在内心呐喊:"孙儿不孝,孙儿不孝啊!"万般无奈之下,我主张把碑立在二座坟墓之间,二个老人,其中一个虽然不是我们的亲人,但都是我们的长辈,我们一起当先人来拜祭吧,让二位老人永远做好邻居、好朋友。碑在老同学郭尔寿、蔡烈雄的帮助下立起来了,每年的清明和春节,只要我回国都会带着一大家人来这里给您上坟,我没有回国,也会安排人来扫墓,但是我的内心有一块永远不能揭开的伤痛,我不能原谅自已,我愧对您对我的疼爱,我有深重的罪恶感,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悔恨交加,不能自己。这件事象一根细细的鞭子,不时地抽打着我卑微的灵魂。

奶奶,我们又来看您了,每当我跪在您的坟前,向子孙们说起往事的时候,内心就一阵阵酸楚,眼里止不住潸然泪下。

奶奶,您走了,今年整整50年。您到那边好吗?您住的房子换了吗?您吃得饱穿得暖吗?父母亲也走了,您们还住在一起吗?忠德哥也走了,他去找您了吗?

您不会回答孙儿了,您即使回答了,我也听不见,因为我与您生活在二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听说,您那边的世界也很美,有野花、有芳草、有菜花、有麦苗……,我多么希望这样呀!现在人们不都在谈梦想吗?我梦想哪一天,科学家们发明了一样东西能把二个世界打通该多好!

写于2016年4月1日

改于2016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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