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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种到了我的身上

我陪一个朋友去寻一个人,她走进去,我一直在门外等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朋友跑过来,很歉意地说让我久等了。我却没有一点苦等的意思,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一棵美丽的树,也许是香樟树,也许是一种特别的柳树,我已经不在乎它叫什么名字了,就那样出神地看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站着看,蹲着看,靠近了看,退远了看,歪着脑袋看,规规矩矩地看,看这棵树的本身,也看周围的灌木草坪,仿佛第一次见到一棵树竟可以生长得那么美,连树叶上被虫噬的小洞、树干上的疤痕,都美得让我无以言说。将它比作诗画可以吗?不可以,它是活生生的,根本不需要什么想象,它不借助于文字,也不依赖人造的颜料,它仅仅在风中摆一摆叶子,阳光在上面蒙上薄薄的害羞,那种天然朴实的姿态,那种窸窸窣窣的声响,就让我激动、震颤和陶醉了,然后我在宁静的喜悦之中出神了。

你去寻一个人,我在访一棵树。

我对朋友说,朋友听到这里,立刻轻松了许多似的。

我们离去,我心有不舍,然而想到我是突然的造访,已够无礼,那样贪婪、粗鲁地看,已够使一棵树羞涩难过,再呆下去,委实过分,也无半点趣味,只有转过身,再也不回头,只看着飞动的车轮,在追赶着风和光,却扬起了世俗的尘。

一棵树就这样种到了我的身上,我成了一棵有脚的树,然而更多时候,我想像真正的树木那样一动不动,在泥土里扎下根,不动声色地朝下走,如同盲人那样摸着黑走路,开始还有细小的昆虫和蚯蚓知道我,当我努力走到生命的最深处时,就只有泥土和砂岩知道我了,只有根知道根了,只有地面之上的树干枝叶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了。如石头般结实沉重的黑,牢牢地衔接着一个光明、轻逸而自在的世界,我喜欢这种感觉,地下的我跟地上的我仅仅隔着一层土,或者说一半的我跟太阳之间只隔着一层黑色的沉默,这让我感动,又觉得这充满了生命的乐趣,不必言说的乐趣。

实际上,当我意识到自己想慢慢地生长成一棵树时,我比曾经见过的那棵美丽的树还要害羞。我只想最先意识到根的存在,鼓足力气在人们看不见的深处经受生长的疼痛,我不大敢睁开眼睛看看自己露出地面的树干枝叶,甚至不大敢想象那个风动光照中的绿色小天地。我亲眼目睹过那棵美丽的树,不是在诗歌中,不是在图画中,而是真实地挺立在泥土之上,阳光照着它的树叶,将它变薄变轻盈,我在树下,在叶的背面看到组织得那么完美无缺的叶脉,阳光点燃了绿叶,绿叶发出透过天堂窗棂的亮光,几乎透亮的温柔,纯粹到没有心事的明亮,树木诞生了音乐,叶片如簧片,袅袅余音中它们仍在自身的轻微颤动中飞翔,树的笑容也让鸟群的飞行不知疲倦和恐慌,仿佛它们的窠巢就在这棵树上,那里便是没有窃窃私语的退路……

这棵树在我的心中越长越美,再过一些更长的时间,它应该跟外边的那棵树木一样粗壮和繁盛了吧,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去第二次拜访那棵树。那样的一棵树即便一动不动,也长满了春天,在它的身体里既有泥土的回响,也有阳光的回响,看过这一棵树,我便知道其它的树,它像绿色的火炬一样漂移到我的梦里,引我出歧途。我永远不知道它在星月之夜,会发出什么样的光芒?可是我相信它不比会发光的萤火虫逊色,它的光辉跟在树下幽会的情人的目光一样纯洁而美好。月色星光,时光的河流终于浮现,这棵树就亭亭玉立在时光的缓流中,不问过去,不问来生,竟从不见天、不见地的根部延伸出少见的庄严肃穆之美,它俨然只是生长在此时此刻,它在我的想象中任凭别的什么东西用过去追赶未来,叮叮当当的,如歌如火地撞击着命运的车铃。

看过、记过、思念过如此美丽的一棵树,我还能够奢望自己的树干枝叶也是如此的美丽吗?

一棵树种到了我的身上,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身上都散发出树的气息,那是盲人般的气息,也是朝向美吐故纳新的气息。连我也叫不出这棵树的名字,而这恰恰是我愿意的,别人可以说这像香樟树,也可以说这似一棵少见的柳树,哪怕说它犹如雨中的细草也可以。我宁可叫自己是茫茫黑夜中的一棵树,一棵眼睛失明了的树,另一棵树的美丽令我心甘情愿闭上眼睛,我只用自己的根紧紧地咬住了时光的绳索,我一边向下,一边被带到了地平线之上,我用自己的肌肤看见阳光,日子深处的万点相思交付给月色星光,我是不会用任何东西撞击出画眉声声的,我想让泪水流进眼睛,流进体内,然后生长出他人只道是树叶的树叶,那么害羞的绿,那么沉默的绿,那么重又那么轻的绿——实际上只需要一点点绿,我的心就会带动着满树的叶子含蓄而饱满地笑起来。

我像一棵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立到了另一棵树的身旁,我只能用笑来向它致敬。大地,原谅我吧!当我举起我的枝头时,又把地面踩低了一点。嗨,我可说不出这种话,我只想在另一棵那么美丽的树面前垂下头来,什么话也不说,什么歌也不唱,默默地笑,或者深深地汪着两眼泪,同时让风带去我树木一般的气息,摸着黑夜的石头停留在水中央时的那种气息。这很难为风吗?一棵沉默而害羞的树,既不能弄出叮叮当当的铃声,也无法如车轮飞动,去追赶鲜红的朝霞,它只是放少许的情节在风的皱褶里,而且随即又是后悔又是不满意,刮走的风无法再退回来,它不像白云那样洒脱飘逸,它仅仅是一棵树,与众不同的是它却渴望另一棵几乎是最美丽的树,不等它请求就会用那种超越诗歌和绘画的美来雕刻它的魂。然而即便是不着一刀,寂静得没有任何变动,它也会安宁得像一个天真满足的孩子。有虫子弹跳到它的树干上,有喜鹊栖息在它的枝叶间,风和云把山外的传奇带过来,悄悄地放在它的胸怀里,它不出门便知道很多事情,因为记得这些事情而没有变成一根干木头——它也是活生生的了,也会在风中呈现出飞升的姿态,在那棵美丽的树木身旁,它甚至乐意被虫子噬咬出更多的小洞,多长出几个莫名其妙的疤痕也没有关系,它的不为人知的根感知到了自身的重量,它的如同翻转大鸟巢的树冠也感知到了阳光的体温和时光的重量,它以自身为卵,想要孵出献祭给另一棵树的鲜花和果实。

不过,将来没有鲜花和果实也没有关系,只要一棵树种到了我的身上,我活得像是一棵树就足够好了,而且现在,我就坐在另一棵美丽的树身旁,我的深不可见的根须托举出高出地面的活生生的树干枝叶,这让我一动不动地盲着也甘之若饴,哪怕有一些丑陋也会悲喜交集,也会幸福得总是认为泥土和阳光给我的太多太深情。

朋友嗅到了我身上的树木一般的气息,她将一段话读给我听:根扎进土壤,枝护着不让松鼠捣乱,不让鸟儿捡枝搭窝,影为动物与人遮荫,头暴露在外。你见过比这更聪明更舒适的生存方式吗?

嗯,我还要更舒服,慢慢地长成一棵树,然后在年老时,再慢慢地长成一座房屋,让自己和更多的虫子、鸟雀居住进来,如果另一棵树愿意,也可以住进来,一起瞄准窗户呼吸,聆听春雷阵阵,梦想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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